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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亚: 忧伤起伏的诗歌丝绸——纪念朦胧诗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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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朱松壑



加入时间: 2007/08/20
文章: 127

文章时间: 2009-7-21 周二, 上午4:36    标题: 徐敬亚: 忧伤起伏的诗歌丝绸——纪念朦胧诗30年 引用回复

徐敬亚 当代诗人、文学批评家,海南大学诗学研究中心教授。

第一届青春诗会成员,1949年生于吉林长春市。1976年写诗,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

《今天》理论撰稿人之一。主要著作有《崛起的诗群》、《隐匿者之光》、《重新做一个批评家》等。

如果从1979年北岛的《回答》在《诗刊》上公开发表,标志着朦胧诗派正式诞生算起,朦胧诗走过了30年的历程。人们相互传诵着,“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朦胧诗”在特殊的思想解放时期,成为了划破黑夜长空的利剑,斩解禁锢,为人们提供喘息的空间。30载风雨朦胧诗,本刊特约当代诗人、文学批评家徐敬亚教授,与读者重温彼时代的诗句。

以1979年3月号《诗刊》发表北岛的《回答》为标志,朦胧诗至今已历30年。

每一个时代都有天然遗忘前朝的记忆倾向。尤其在今天,未来的岁月似乎永远是飘着奶味的娇滴滴天使,而过去的日子则更像落满灰尘的皱巴巴老妪。

我忽然想:纪念朦胧诗最好的、或者说最糟糕的办法,就是向人们一首一首地朗诵诗歌。

我之所以专门使用“最糟糕”三个字,是因为面对今天淡漠的读者,我实在不想勉强———然而,我却敢说:这是一些彼时代伟大的诗。它们可以不被阅读,可以被匆忙的眼睛所忽略,但它们不可以被忽略,它一经阅读便不可能被温吞地接受……那强扩散的诗歌笼门一旦打开,昔日辉煌、灼人的句子,或许像受伤鸽子般的死灵魂们便急速醒来,惊叫着飞上天空……

我说过:“朦胧诗把诗写得充满人文美,在封建浓浓的中国,郑重地了不起了一次。”……“历数几千年,这股诗歌意识将中国人表现得最为清醒、冷峭、丰富而崇高。它以久蓄的人文精神,将新诗,将中华民族最高的精神结晶,包括直觉方式、感觉方式,推到了国际艺术的二十世纪上中叶。”

不过,对于整天打饱嗝的人们,它们可能过于浓烈了。

令人欣慰且倍感公正的是:时间虽一年年过去,但每一首诗的内部却绝不会长出任何一小片青苔。被诗人安排过的语言,稳定地挽救了转瞬即逝的人类直觉。不管过去多少岁月,一首诗一旦被再次打开,它的每一个词语,永远像作者刚刚创作它的时候一样新鲜,并且将永远洁净如初!

朦胧诗:彼时代的精神先知

30多年前,当一场比二次大战还漫长的十年“文革”过去之后,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心中那愤怒、忧伤的诗歌丝绸,像海浪一样一阵比一阵更猛烈地起伏着———朦胧诗,作为一种精神启蒙与艺术运动,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起在北京青年民间“沙龙”中酝酿,后经“白洋淀诗派”与“今天诗派”而稳定成熟、渐次蔓延。1979年早春起,朦胧诗热潮一夜间弥漫了整个八十年代的中国。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北岛《回答》

这就是北岛:朦胧诗首席诗人———悲愤、沉郁、暴烈!在激烈演变的中国诗坛,北岛几十年来一直是象征意义上的最高峰。

在三分之一世纪前的中国,他那子弹般的句子,一颗颗咆哮着升上中国的天空……带着本民族千年的忧郁、百年的耻恨、十年的血泪。正是在民族灵魂迟疑的时刻,他唤醒了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沉睡着的怀疑精神、自由意识和英雄情怀。


人文情怀的最早修复

七十年代末是中国巨变的前夜,被禁锢的人文情怀在一天天复苏。

如同村子里百鸡忽然一齐啼鸣,那忽然成了一个觉醒者纷纷惊叫的时代。扑面的力量与愤怒厮打的声浪,包括敲击天空一样的追问……在昔日沉默的土地上活脱脱降生———

即使你穿上了天的衣裳

我也要解开那些

星星的纽扣

———芒克《心事》

太阳落了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你低沉、愤怒的声音

在这阴森森的黑暗中冲撞

放开我!

———芒克《太阳落了》

忧伤、耻辱、申诉,是人类最基本的精神质素。和平时期倦怠的人类永远无法理解大风起兮时代的精神炽热与凌厉快感。那是不安,那是痛苦,那也是精神燃烧与灵魂挣扎时的悲壮。

基本人文情怀的回归,一夜间打通了中国人的情感神经———忽然感到了灵魂的羞辱与全身突然的疼痛———

呵,母亲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舒婷《呵,母亲》

30多年前纺织厂里的青年女工舒婷,曾经写出过一批情感浓郁的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今天看来异常清新明了的诗,当年曾被极左思潮的人们指责为“晦涩”、“不懂”、“不健康”———

我真想摔开车门

向你奔去

在你的宽肩上失声痛哭

我忍不住

真的忍不住

———舒婷《雨别》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舒婷《赠》

大屈辱后的

人性尊严与英雄主义

在新诗百年历史上,没有一个诗歌流派像朦胧诗这样,能把中国人表现得这样充满了人性尊严、怀疑精神和历史感———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北岛《宣告》
我想

我就是纪念碑

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

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

我就有多少重量

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

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

———江河《纪念碑》

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

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

……然而,祖国啊

你毕竟留下了那么多儿子

留下劳动后充血的臂膀

低垂着———渐渐握紧了拳头

———江河《祖国啊祖国》

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独立情感

一反“螺丝钉”与任人搬迁的“砖”之形象,朦胧诗人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独立情感: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顾城《生命进行曲》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

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

要有坚实的肩膀,

能靠上疲倦的头;

需要有一双手,

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

尽管明白,

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

留多少给自己,

就有多少忧愁。

———舒婷《中秋夜》
以象征为中心的

多种艺术手法

“诗坛上升起了新的美!”是我20多年前对朦胧诗的评价。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痛感:一首好诗是多么难得。而一大批好诗的形成,可能包含着多少代人的暗中积累。只有天才的批评家与天才的读者才知道,一首好诗与一首劣诗的距离,就是一根狗尾草与千年巨松的距离。

朦胧诗中坚们留下来的部分经典性诗歌,内中饱含着一种充满血性的、艺术化了的生命气息。那种与生存达成的默契,与文化达成的默契,与语言达成的默契,还有诗意的简明性、透明性,至今任何一个诗歌群体都很难整体超越。

好诗,就是在历史的全部艺术“空白”上再加一笔。天才的、有洞察力的人所感到的,全部都是“空白”。而在平庸人的眼里,总是什么都已经被先人们占满。常常几个字、一二个行句,针一样的尖刺,刀刃般锋利,带着激光的力量,点穴似地在瞬间击中一个人全部的生命与文化积淀。那是与神灵相似的力量。仅举两个象征手法的例子:

我爱书法

我用狂草体书写中国

我的在狂草下旋转的中国啊

———梁小斌

《我用狂草体书写中国》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北岛《迷途》

以通感、变形为主体的

感觉方式

当年,顾城和江河都举过这样的例子:叶子本来是绿色的,但一位诗人愤怒时,完全可能写出“红色的叶子”!这就是诗歌对世界的变形。在味、声、光、色、触等各类感觉中,朦胧诗人可以自由地穿行,自由地对生命直觉进行体验。这类简明的现代通感手法的大量使用,前无古人。它所造成的镜头摇动一样的视觉效果,适应了现代人起伏、惊悸、变幻的心理: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只映山红

桉树林旋转起来

繁星拼成了万花筒

生锈的铁锚上

眼睛倒映出晕眩的天空

以竖起的书本挡住烛光

手指轻轻衔在口中

在脆薄的寂静里

做半明半昧的梦

———舒婷《往事二三》

其它如:“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杨炼《诺日朗》)、“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内心\害羞的人们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梁小斌《少女的内心》)、黄昏是姑娘们浴后的毛巾\水波戏弄着她们的羞怯\夜,疯狂地和女人们纠缠着(芒克《秋天》)……

朦胧诗略嫌短命。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的社会生活飞速地由禁锢、封闭走向日常、和缓,具有英雄主义倾向的朦胧诗在中国诗坛风行仅仅十余年。

“pass北岛”这一口号,出现于八十年代中期。而1986年夏,当我主持“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大展”时,朦胧诗已风头渐尽。阵容更加庞大的“第三代诗歌”漫山遍野地登上舞台(具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嫌的是,当时号称64个诗歌流派)。

令先人无法预料的是,“网络”在新的世纪成为诗歌热烈的追捧者与拯救者。诗歌网站、诗歌网友、诗歌版主……成为开放时代的“杂志”、“作者”与“编辑”,成为另一种诗歌关系的代名词。


人类社会似乎有一种共同的传播现象———即越是古远,越具有传奇的英雄色彩。而越是临近今天,越是真实与平凡。正如二次大战后各民族纷纷诞生一批“伟大”的政治家一样,30年前的中国也应运产生了一批继往开来的诗歌英雄。而在如同无聊灰布一样展开的工商社会油腻腻的日常生活中,昔日的英雄们身影显得格外空旷,格外缺少真实。

朦胧诗人们的神像,是被后来者从另一个方向推倒的———正是琐碎而真实的日常生活经验,击倒了那些忧郁而神圣的诗人们。继之而起的第三代诗人认为,朦胧诗的英雄主义虽然辉煌,却过于庄严得令人疲惫。

于是,一个时代的诗歌风尚开始朝向另一个消解意义的方向改变———在朦胧诗出世后的第6个年头,一位第三代诗人丁当在《星期天》里写出了这样颠覆性的诗句:

一双皮鞋一个小巷一个老婆一蹬腿就是一辈子

一个星期天一堆大便一池尿一个荒诞的念头烟消云散

生活,并没有固定的、法定雕塑般一成不变的样子。它在人们心中发生的任何一次大规模的变形,都可能成为另一个艺术时代开启的钥匙。

按照上述的诗歌接力事实,我忽然想立即发明一个笑话,并且诈称其曾“流行于八十年代”:在朦胧诗人江河面对天空书写着“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的诗句时,一位第三代诗人作着鬼脸走过去讽刺说:“敬爱的朦胧诗人,不要再举起你脚下的长城了,先回家把你脚下三天没洗的袜子洗一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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