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松壑
加入时间: 2007/08/20 文章: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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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7-21 周二, 上午4:53 标题: 黄礼孩: 诗歌是绝望底下的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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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都去了哪里?哪里是朋友们共有的家园?在这个日益疏离、冷漠的时代,心灵上的朋友少之又少。但还有一些人,无论人心如何变幻,那友谊还在,那爱还在。诗人郑玲的一位失散多年的老朋友在书店里买书,就在他将要离开之时,他无意间在一个角落看到郑玲的诗集《过自己的独木桥》,便急切拿下来,正好翻到《朋友们去了哪里》,当他读到:如今 我有了明净的客厅/却教我等得玫瑰凋谢/眼看着楼前的匆匆过客/我的朋友都去了哪里……他情不自禁跪下来哭泣: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后来这个人辗转找到郑玲,找回了自己的朋友。可想而知,诗人和这位朋友曾经有过不同寻常的友谊,虽然时光老去,但爱还在某个地方,她要唤醒那消失的但却没逝去的友情。我相信是内心珍藏的情谊让郑玲的写作葆有纯真的本质。诗人胡的清曾跟我说起她年轻之时、在物质贫困的年代跟郑玲学习写诗的往事,那因诗歌而燃烧的岁月虽然有些困顿却是浪漫而明亮的,它激情弥满,教人深深地怀念。
诗人郑玲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她在少女时代就发表了诗歌,却在二十六岁最好的年华里被打成右派。之后的二十年间备受凌辱,写作也成为梦想。直至1979 年,诗人才回到自己的心灵世界,获得自由。对于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她没有想象中那样充满愤怒,她是坚忍,她是宽容,她是宁静,但她没有因此遗忘过去。郑玲在《正在读你》中写道:爱与恨 悔与悟/耻辱与缺失都暴君般将你奴役/你挣扎 你奋斗甚至逆来顺受/把自己变成蛹 让痛苦层层包裹/咬破了茧 才开始飞翔/.../从苦闷的怀疑中/你找到了神的恩宠/缪斯赠你一支魔笔/你为叹息留下真正的叹息/把叹息化为颂歌/让人类的心灵怡然共处/…/因此 同情在我们身上/融入血液、目光和手势……,诗中的人物是一个自我奋斗的成功者,灵魂的相近让郑玲敬仰他。她把尊严和思考放进诗歌当中,她用有温度的文字来歌颂一个人之所以为人。
虽然经历了人生的诸多不幸,但正直、善良、热诚依旧是郑玲的天性。她有着一颗年轻的心灵。离休后,郑玲随她先生的工作调动到广州定居,从最初的陌生到后来的适应,广州成为她诗歌的另一个出发地。广州一些年轻的诗人也喜欢去她家聊天,看望她和陈老师。有时我忙,去不了,她都会打电话来跟我说上几句。在电话里,对于她给我的我所不能企及的表扬,我惟有说谢谢!没想到郑老师说:“ 黄礼孩,你老是说谢谢,就没意思了,我是说真心话,你还在那里客套。”我一下被她震住了。很少见到那么率性的诗人,她没有世故的心,她不纠缠于世俗,她是坦诚。天气晴朗的日子,郑老师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她会和陈老师约上我们去广州沙面一个休闲的地方享用晚餐。沙面是一个沉淀着文化美感的地方,那里江面开阔,南风吹拂,让人心情愉悦。在黄昏的光中,郑老师流露出她少女般的欢喜。在她与朋友们的交谈中,我想起歌德说过的:“我们曾度过许多快乐的往年,现在要从诗歌里体验。”
忙碌的生活把人推向粗糙的边缘,诗心与诗意在渐行渐远。偶尔在杂志上读到郑玲的新作,内心受到鼓舞,她一直在探索语言的新和变。郑老师都快八十 岁了,她还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她的生命还像年轻时一样召唤着诗歌美神。虽然她已步入晚年,但她用诗歌作为力量,对抗病魔,对抗老年的孤独,对抗时间的无情。正如她说的:“没有想到那个离开已久的血气方刚的灵魂竟然进驻我的暮年。”中国的诗人、作家到了老年,创作热情大都会衰退,但郑玲是一个例外。我编《诗歌与人: 5·12汶川地震诗选》时发了她的《幸存者》:幸存者是被留下来作证的/证实任何 灾难/都不能把人斩尽杀绝…… 这 样充满力量的诗歌来自她经历了苦难人生之后的信念。这首适用于任何苦难岁月的诗歌告诉我们,郑玲是这个时代的观察者、亲历者和见证者。郑玲在十年前就说过这样的话:人们在顺利的时候很少去读诗,在受挫折的时候往往去诗中寻求慰藉和力量。她不是先知,但汶川地震后产生的诗歌热潮印证了她的这些话语充满寓言的色彩。
年轻的时候,诗人都能写出一些诗歌,而暮年还能燃烧自己的生命,还保持敏捷的思维,还有坚韧的精神转换,这是多么的令人敬重。郑玲写道:“被诗选中的人绝不会为流行、时尚精选一副面具(《正在读你》)。”郑玲不是一个为潮流所裹挟的诗人。她是一个痛苦的诗人,她说身心越感痛苦,越需要以诗来抗拒痛苦,痛苦 是她诗世界里的光与盐,痛苦是她触摸人生的方式,也是抚慰疾苦的一种方式。郑玲一开始写诗就抛掉了风花雪月,她远离搔首弄姿,选择直面人生,“当命运决定你沉默/人们说不能开口/但是,我已经呼喊过来/怎能依旧/逆来顺受(《当命运决定你沉默》)。”她的诗歌是对良知的有力书写,她热切的发问就像一只蝴蝶于风暴中疾飞。诗人用热烈的诗歌通过苦难的命运抵达爱的故乡。
作为诗人的郑玲,她的心灵世界是阔广的。她的诗歌是平静的回忆,是对人性与生命的感悟,她不断靠近要描写的事物,让自己的心与世界交融,她喜欢外国诗人的作品。有一次她跟树才聊起里尔克,我在边上听着,感受到伟大诗人对她的影响。高更的一生充满热情与活力,他是诗人心中高贵的画家,当画家的人生走向终极时,诗人与画家一起叹息:天堂到底在哪个角落?/我寻找了一生/何曾得见 /那苍穹中的天堂的尖顶(《天堂到底在哪个角落》);诗人在湖畔幻见尼采,因为与大师相遇,她“在应该结束的时候/突然准备出发/并且想把道路卷起来/随身带走!”(《相遇尼采》);诗人钟情普鲁斯特旧居的野蔷薇,蔷薇如火,照亮大师的杰作,诗人感叹大师“明亮的黑色的眼睛/带着淡紫色的眼圈/忧伤 沉默 /蕴涵着/大海的负担与忍耐”(《普鲁斯特的蔷薇》);诗人心痛乔·治桑这位“自由女神”,“你的《康素爱萝》/安慰了那么多心有创痛的人/怎的不能安慰你自己”(《乔治·桑》);诗人梦见邓肯:“我只看见她轻纱透明的影子/越过世界的原野/所有的高峰/都在她的脚下”(《梦见邓肯》)……对于郑玲而言,正是那些大师照亮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得到温暖;大师的精神之光抵达她的心灵,向她泄露了人性中的秘密,她的身上也就有了这些大师的一些品质,让她获得化蛹为蝶的美,这美是她生命与现实人生碰撞出来的。为了诗歌,她献出了自己的崇拜与爱。
一个优秀的诗人也应该是一个出色的散文家。这是中国文学的传统。郑玲的散文诗和随笔写得清新、生动、豁达,充溢着浓郁的诗意和瑰丽的想象力,同时又有来自生命的思索。在诗人优美的笔触里,爱情是如此的动人,她写道:“我爱着陈萱,对他怀着磁铁般的向往和忧伤,要么获得,要么死去,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然而,爱是奉献,我怎能把我的流放生涯奉献给他?”;对于一个小生命,郑玲也怀着无限的怀念,在《岂是闲愁》中她说:“也许悼念一条狗至少是接近闲愁,但对心灵来说,没有微不足道的小事,小黑是荒野里的一息清风,抚慰过我的流放生涯。”郑玲的散文时而抒情,时而顿悟,时而写实,她所书写的都是她心灵储存的。她没有优越的思想,只有朴素的情怀。她写她在流放时遇见的人和事,细腻、饱满、深情:“流放到深山之初,我就注意到盐长了,因为他那绝不粗俗的甚至藴藏着灵性的面孔上有一双忧郁瞳眸。他的身材并不魁伟,却很能负重,从来没见他空着两手,不是挑着一担两百多斤的牛粪,就是背个大树兜。有时,挑两大捆稻草,把全身遮住,好像稻草自己在走路似的,使人觉得他是个天生的负重者,永远背着东西在山国的崎岖上前进。”郑玲的散文记录了她过往岁月的无奈,也书写了那山中的人与事,它是诗人的同情之心。在她的散文里有着我们从未遇见过的人生。作家的能力不是对生活的照搬,而是她的观察和体会。对语言的控制力得益于情感的丰沛,而对世道人心的守望让她热忱写下:“奇妙的少年时代,有过许多悲欢,多是一阵风,一首歌,说忘就忘。但有一种悲欢却是一片新绿的幼林,它会在你的记忆中长大、茂盛,横斜逸出,与你的一生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你甚至可以淡忘历史给你的巨创,却不能忘记第一个用友谊将你引向终身事业的人。”郑玲的诗歌和她的散文一起构成了郑玲。
生活中的郑玲,是一个生性中就有美感的诗人,因为美,她保持了优雅的人生。有诗人朋友去拜访时,她都会化个淡妆,穿上漂亮的衣服,她要给大家留下最美的印象。郑玲和陈善壎的爱情也非常动人。陈老师给郑老师写过很多诗歌,那爱流淌在字里行间。他在长篇散文《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里把他们在流放岁月的生活记录下来,那是别样的人生,也是不可更替的爱。他写土质和头香的爱情其实也是他和郑玲的爱情,因为共同经历人生的黑暗岁月,对生命和爱,他们有了属于他们的信念。陈先生的这篇散文也是研究郑玲诗歌的重要作品,他写道:“郑玲是被诗统治的也被诗虐待。只要拿起笔,饥饿都销声匿迹。喝一口凉水完成一个篇章,她觉得又优越又高贵。那时她写了多少诗就烧了多少诗;朗诵过后便无可奈何地把诗稿送到煤油灯的火焰处。”这一页一页燃烧的诗页,它是黑暗中照亮诗人的微光。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诗歌是隐藏绝望的欢乐,但在绝望底下——有更多的欢乐。”在最绝望的日子,诗歌是郑玲活下去的信念。对于今天的诗人来说,写作是自由的,但在文革的日子里,写诗却是一种罪行。虽然人身失去自由,但他们的心灵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自由和尊严的追求。让人感动的是,郑玲的先生为了她,选择与郑玲相同的道路。陈善壎自己是一位优秀作家,但为了照料郑玲,他放弃了自己的写作。在陈老师看来,他的散文、小说、算不上什么,诗人郑玲才是他生活的阳光。
又是一个夏日,郑玲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刚才在某杂志看了我的新作,我静静地听着,不再一味说致谢的客气话。我在接受着一个老人真诚的祝福,感到有光照进内心。我想起老人家她说过一句话:人,是一种瞬息的存在,于存在的瞬息发出一线光芒,就是我所追求的自觉为人的价值。我想,这光芒一定是从她劳动改造的日子上摘下来的光,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光从来就没有熄灭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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