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松壑
加入时间: 2007/08/20 文章: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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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7-20 周二, 上午6:31 标题: 颜炼军 “尘埃不会消逝”——《张枣的诗》出版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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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张枣八十年代初期以《镜中》《何人斯》《早晨的风暴》等一批诗作名满江湖,其作品以许多方式在坊间流传。尤其是《镜中》,堪称当代诗歌中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后来,他又写出《秋天的戏剧》《卡夫卡致菲丽丝》《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云》等非常好的长诗和许多精致的短诗,其中许多作品的意义至今尚没有得到研究者充分的认识。张枣成名早,可他的诗正式结集出版却有点迟。1998年,由洪子诚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九十年代中国诗歌” 系列中,才收进了他的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春秋来信》。
《春秋来信》出版前后,张枣大部分时间还在国外,诗集的出版,主要得力于国内诗友的促成和帮助,那时电子邮件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做起来可能也比较费功夫。张枣的许多重要作品,包括若干重要的诗歌译作,在《春秋来信》中得到了集中展示。直到现在,除了网络上流传的一些作品小辑,《春秋来信》依然是读者和诗歌界研读张枣诗作和译作的主要依据。然而,由于各种局限,《春秋来信》只收入了张枣的部分作品。大概因为他提供的作品太少的缘故,其中还收入了部分译作,凑够了一本诗集的厚度。实际上,八九十年代的张枣,还有几十首诗作散落在各种民刊和海外汉语刊物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作品越来越难被读者看到。另外,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以来张枣的许多作品,也由于他精益求精的写作态度以及其他原因,尚没有在国内正式出版过。
2010年3月8日,张枣因患肺癌在德国猝然去世。诗歌界和广大诗歌爱好者扼腕不已,叹惜他的英年早逝。在这个消费统领一切,房价成为社会焦点的年代,一位真正具有广泛影响的纯粹的抒情诗人的病逝,被许多媒体赋予了象征意义。文化界对张枣病逝关注的广度和深度,让人有些惊讶。在这个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计划出版一本比较完整的张枣诗集,总结和肯定他对于当代汉语诗歌的贡献,也就成为一个有象征意义的举动。一方面,是因为张枣对当代汉语诗歌的意义和价值,已经得到公认;另一方面,中国几十年的市场经济和消费社会对人们内心的磨砺和刺激,也需要各种精神元素来修复。一本优秀的诗歌出版物,也许能默默地修复一些世道人心中被磨损,却不可或缺的东西。
2007年底开始,我有幸成为张枣在中央民族大学任教期间的学生,不久后,我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部兼做编辑。因此,整理张枣的诗集并促成出版,对于我个人而言,不但是一个缘分,也是弥补师生阴阳两隔之憾的方式之一。另外,客观上,我也见证了出版这本诗集的必要性。张枣在民族大学给我们上课期间,有时教学中要用《春秋来信》,可他手头却没有书。民族大学图书馆和文传院资料室也没有,近邻的国家图书馆有,但在基藏库,借不出来。幸好几年前诗人西渡送我了一套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九十年代中国诗歌”系列,其中就有《春秋来信》。张枣得知我有“善本”,每次需要就问我借。我常常担心他借走就不还给我,每每叮嘱他借东西必还云云。后来,我还是不放心,怕什么时候“丢了”,干脆拿到复印店,复印了若干册,拿复印件送给他,“以备不测”。此后,这个复印本渐渐传开,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的师生中间流传的《春秋来信》,大多是我这里流传出的复印本,有些外地喜欢张枣诗歌的朋友,还从我这里复印过。后来有一天,张枣很得意地跟我说,以后不用再谄媚着问你借《春秋来信》了。我不无失落地询问其故,他说,他这次回湖南,把他爸爸藏的那本给偷来了。我想这下我不能再奇货可居了。此外,张枣也几次提到这个版本中的一些疏漏和讹误。《张枣的诗》的出版,正好可以满足许多诗歌读者的需要,并尽力纠正一些广为流传的作品中的若干讹误。
大概在 2009年初,我跟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部的编辑脚印提起出版《张枣的诗》的建议,后来跟“蓝星诗库”的责任编辑之一的王小先生也提过。他们说可以列入“蓝星”系列的未来出版计划中。我有几次也跟张枣说了这个出版意向,但可能他手头有别的事情,说稍拖一下。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就没有下文。有一次,他告诉我有家出版社正准备出版他的诗集。我没细问是哪家出版社,但据他说,还准备将我与他做的诗学访谈《甜》放在其中,我觉得很好。但不知什么原因,这本诗集后来一直没出来。
今年3月9日下午,我收到了我的老师敬文东先生发来信息,说张枣已于前一天午夜在图宾根大学医院病逝。3月10日大清早,我正在去人民文学出版社上班的路上,就收到脚印的短息,说一早就在新京报上看到张枣去世的报道,非常震惊,没想到这么快。脚印八十年代初也在四川文坛上行走,对张枣的诗才和创作情况也比较了解。一起扼腕叹息之余,我们商议立即在“蓝星”系列里出版《张枣的诗》。
那段时间,纸媒和网络上许多文学和文化网站都有纪念张枣的专栏,北京、四川和上海的诗歌界和艺术界也举办了好几场张枣纪念会。在“今天”网站上,也有一个规模比较大的纪念活动,持续了很长时间,先后有许多人在上面以各种文字表达了对诗人的哀思。清明时节,还有人在网上为他开了悼念馆,有许多人上去祭酒鲜花。我几年前和张枣做的访谈《甜》也被许多网站转载,有较多的点击率。诗人张枣的去世,似乎唤醒了许多人心中久违的诗歌之甜,唤醒了人们对于艺术家之死这一特殊命题的重新思考。在这样的情绪和氛围中,我也先后应约在《北京晚报》和《经济观察报》上写了悼念文章。有一天,我无意中在网上看到女作家张悦然博客上悼念张枣的文章,其中提到一个细节让我很惊讶,她自己的成名作《樱桃之远》的书名,正是借自张枣的《告别孤独堡》一诗,我还看到傅维对《早晨的风暴》一诗写作背景的还原,以及他对此诗的推崇,我也深有同感。总之,许多人眼中的张枣,让我也将这位曾经与我亲近的诗人和师长重新认识了好几遍。
此间,许多热心的诗歌爱好者也在豆瓣、天涯等一些著名的网站上寻求张枣的诗集。在民族大学,也断断续续有许多人找我借《春秋来信》复印保存。死带走的如此之多,让留下的事物变得更加珍贵。因此,编集《张枣的诗》,自然成了我心里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在纪念诗人张枣的各种活动上,我有缘结识张枣生前的许多好友,后来又陆续联系上诗人柏桦、陈东东、宋琳等长辈,他们都是张枣生前最要好的诗人朋友,也是对张枣的写作内情了解最多的朋友。在大家的热心帮助下,我就开始以各种渠道的搜集张枣的诗。
《春秋来信》是我们搜集和增添的基础,其中有张枣的诗63首。第一首就是《镜中》,最后一首是《祖母》。一部分作品标记了写作时间,有许多作品则没有标记。陈东东和柏桦尽心翻找了手头的各种资料、刊物和信件,给我提供了一个没有收入《春秋来信》的集外集。先后提供了包括《父亲》《大地之歌》在内的五十多首作品。这些作品中,有些是90年代发在《今天》上的作品,有些是八十年代写的,但没有收入《春秋来信》。有一部分作品尤其有特别的意义。就是《镜中》之前的一些作品。据诗人柏桦提供的线索,八十年代初张枣有一本油印诗集叫《四月诗选》(我后来得知,八十年代张枣的油印诗集还有《苹果树林》《何人斯》),其中收入的一组张枣的诗歌,后来大都没有收入《春秋来信》中。柏桦发信、电话问许多人寻觅一本《四月诗选》,但因为当时的油印量只有几十本,经过了许多年,当年的许多人都已经风云流散,漂徙到全国各地,我们先后找了周忠陵和刘波等张枣当年的友人,终究苦寻而不得。正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宋琳在张枣北京的书房里找到了《四月诗选》,其中有他早年的作品十首:《星辰般的时刻》、《四月》、《留言条之一》、《危险的旅程》、《南岸第一次雪花》、《四个四季•夏歌》、《白日六章》、《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纪念日》、《杜鹃鸟》。似乎张枣对这本诗集很珍视,他后来离开重庆到德国二十多年了,后来又迁徙过许多地方,能把这本诗集一直保留在身边,最后放到北京的书房里,是奇迹,也是天意。需要说明的是,《白日六章》一诗的题记中引用的《四个四季•秋歌》中的句子,但是在现有的作品中只有《春歌》《夏歌》,却没有这首作品。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也可能被诗人舍弃了,要么就是改用了其他名字。
我们一直希望能得到张枣电脑中的存稿和病中写下的作品。五月初,我通过敬文东老师找到了张枣德国家的电话,两次联系张枣的夫人李凡女士,请求她在丧夫之痛中,帮我们留意诗稿,在我之前,宋琳先生也已经开始请求她注意收集遗稿。五月下旬,李凡女士带着两个儿子和张枣的骨灰回国,在北京短暂停留。她非常有心,搜集整理了张枣在德国病中写的手稿,并郑重交给宋琳。在黄珂先生的精心安排下,我在他著名的宴席上与宋琳和李凡女士以及张枣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见面,谈妥了出版诗集的事宜。过了两天,宋琳就快递来了手稿和《四月诗选》的复印件。因为手稿写在孩子的作业本上,据李凡女士说,是躺着写的,因此写的字比较潦草,很难辨认。其中有一首比较成型的作品,叫《灯笼镇》,经过宋琳与欧阳江河先后辨认,基本上可以作为成稿收入《张枣的诗》中。还有一些作品的雏形和草稿,有的只写了一两句,有的写了一两句话,有的完全看不清楚,但都写到鹤这个意象,可见张枣病中,对这个意象很迷恋。其实张枣晚期的作品中有许多次写到这个意象。比如《大地之歌》第一行,就写到了鹤。弥留之际的诗人,对于鸟的迷恋,也是古已有之。济慈去世前,想到了夜莺。贾谊去世前不久,也曾经对鵩鸟非常敏感。最有名的,恐怕就是苏格拉底去世前对天鹅的迷恋。张枣对于鹤的迷恋,可以说是他对中国文化中的崇高意象的重写和迷恋的最后体现吧。这个意义上说,鹤不但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也应该给予他过最后的秘密安慰。
六月上旬,我们依据已经有的材料和信息,把张枣的诗歌写作生涯大致分为三个大的时期:四川时期、德国时期和北京时期。三个时期的作品都有比较鲜明的特征。有些作品虽不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写完的,但从风格上,则可以划分到这三种诗人自我的地域性风格中。此外,许多没有时间标记的作品,我都根据柏桦、陈东东手头的创作时间记录,以及张枣上课和私下跟我提到的信息,大致判断出写作时间,排列好了《张枣的诗》的基本顺序。
6月11日上午,天气很好,编订工作完成,我如释重负,准备将稿子交给校对通读。这时候,收到了宋琳的快递。他转来了张枣远在长沙的父亲张式德老先生手头保存的张枣诗稿的复印件,是张枣在湖南师范大学上学期间的八首诗。其中包括两首旧体诗词:《无题》和《破阵子•寄祖父祖母及家人》,六首现代诗:《红叶》、《影》、《雪》、《给一颗无邪的心》、《石头》、《寻觅》。宋琳先生来信中说,最早的一首应该是《红叶》。这些也许是张枣不愿意公诸于世的作品,悔少时作,是优秀写作者常有的情结。我与柏桦和宋琳二先生商定,出于编者的职责,我们有义务将一位已故诗人留下的作品完整地展示给读者。因为,每一个成熟的诗人,都有一个写作脉络贯穿在各个时期的作品中,它们的聚集,可以完整地展示的张枣的诗歌肖像。像卡夫卡的遗嘱被背叛一样,我们的这个决定可能背叛张枣初衷。但愿能得到九泉之下的他的理解和宽容。考虑到这些作品的特殊性,我们把其中的六首现代诗以附录的形式收入。对于两首旧体诗词,一方面因为“蓝星诗库”是一套关于当代新诗的经典出版物,其中的作品一般不收录旧体诗词,另外,张枣作为一个重要的现代诗人而名世,两首旧体诗词是他学生时代的游戏之作,可以作为了解他的资料保存,却不必纳入到他的诗歌写作脉络之中。基于这样的理由,我在诗集的后记中保存了这两首作品,以供读者和研究者参考。这样的话,读者基本可以看出诗人相对完整的写作生涯和诗歌的变形记录。在编集过程中,我们也看出,张枣对面世后的若干作品有过修改。比如,《刺客之歌》、《护身符》等,我们觉得有必要的地方,尽量都加了注释。当然,还有些作品可能有别的版本,但我们尚没看到。如果将来有必要、有机会,再作补充。这就需要广大诗歌读者,尤其是张枣的朋友的留心和帮助了。
以上这些,是《张枣的诗》编集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因为在写后记时,我被别的情绪充满着,对此没有交代得很仔细,但有必要对读者交代一下。因为许多细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为人知,甚至我也会将这些细节淡忘,写下来,对于我,也是一个充满消逝的工作记录。当然,许多细节必将消失,不是哪个随便一说,它们就可以留驻。但出于对诗歌的虔诚和热爱,我们先假定这些细节对于读《张枣的诗》的读者,多少会有些唤醒。面对一本诗集,读着其中秘密的诗句,是一种享受和寻觅,而了解这些作品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品貌,有这样的流传姿态,它背后的组织、生产和传承细节,背后凝聚着的诗歌与人的情谊,应该能给享受和寻觅增加一些别样的趣味吧。
编发完《张枣的诗》,愿这本诗集对于逝者的诗魂是个安慰,对于读者,是无数多的安慰。中央民族大学的一个学期又结束了。张枣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也正在毕业四散,开始寻找新的生活秩序。不久就是端午节,我在杭州,南方暴雨不歇,闷热中突然想起这天是诗人屈原的祭日,也就自然想到了刚走不久的楚人张枣。如果他还在,搞不准又在哪个热闹的地方悠然美食,婉转啜饮吧。顶着生死两隔的寂然,我给相交多年的老师、张枣在民大的好友敬文东发短信,说又一个学年结束了,许多人走了,再次只剩下我们。他回信说:“回来,我们喝酒吧。”我突然想起张枣的一句诗:“尘埃不会消逝。”(张枣《一首雪的挽歌》)是的,我们一直都愿意相信,尽管一切都会四散,但灵魂的气息正如尘埃,不会消逝。
2010-6-12至20 杭州
22日晚北京改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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