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一
加入时间: 2007/02/09 文章: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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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7-9-07 周五, 上午7:56 标题: 北岛随笔集《时间的玫瑰》中的诗人和翻译 康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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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玫瑰》看上去是个拙劣的书名。对于现代诗来说,再没有比时间和玫瑰这两个词更让人退避三舍了,更何况要把两个词拉扯在一起,这更把人推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但因为是北岛的书我还是买了下来。这样的标题不是北岛的拿手好戏,这是超现实主义方式的事物联系,当然这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北岛更好的方式是《失败之书》,两个词跳跃不会很大,可以产生联系,隐喻深远,这样的方式比如“星星的弹孔”。我在猜想这个书名或许不是北岛的本意和招供,而是与图书编辑的合谋:向市场或读者的诱惑。
看到后记中发表于《收获》让我有点愕然,听说《收获》并不发表诗歌,但看来发诗人随笔,或者是写有关诗人的随笔。不过我马上理解了,我身边的朋友大有那种不看诗却喜欢阅读诗人传记的人,或者不看电影却乐于看电影简介和相关的娱乐消息,其中自然有他们的乐趣。
一
随笔中涉及大量的译诗,这是我想谈的一点。我的看法还是这样:北岛的语言感觉无与伦比。所“译”之诗大多无可增删,深得诗之为诗的精髓,不可能用另外的语言重述。其他人一些较差的翻译把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人们的诗作翻译成十八世纪浪漫主义诗人的诗作了。。。。。。令人目瞪口呆。除了个别的几首,比如说陈敬容翻译的《预感》,韦白翻译的《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等几首,我喜欢的大都是北岛翻译的诗作。不过有个问题很严重,存在的问题是北岛的译能不能叫“译”?北岛的“综合译法”值得怀疑,比如说陈敬容的那句:“我认出了风暴而且激动如大海”,北岛沿用了,只删了一个字“且”。而绿原的翻译是“我却知道了风暴,并像大海一样激荡”。这个句子的魅力全在于“认出了风暴”的神奇。诗人应该清楚一个句子,一个词汇,古诗中则可以再缩小到一个字来之不易,有时是诗之眼,至关重要,“拿来主义”可不是艺术创作的好方法。在《秋日》这首诗的下面,北岛自己坦陈:“关于《秋日》,我参照了冯至和绿原的两种中译本,以及包括罗伯特·布莱(Robert Bly)在内的三种英译本,最后在冯译本的基础上“攒”成”。那么这个“攒”成也就说明了诗作并非全部由他一个人译成。有的书用“编译”一词来说明书内容并非全部原创性,而有所参考和大量引用和收集资料,那么北岛在别人翻译的基础上的这种译法不如改为叫做“编译”,或许这要准确些,也更清楚体现含有别人的劳动在内。首译者的劳动值得尊重,先驱是艰难的,从无到有的过程是最巨大的变化,意义也最为重大,不能不体现,在这里翻译和创作的意义相等同。一种思想,一种方式,一个词汇的出现,在当初是何等惊世骇俗,他们在当时所受的批判和阻力、压力是后来轻松享受的人难以想象的。如果是北岛首译,另当别论。
北岛对几种翻译的比较相当有意思,不如说这是几篇怎么写诗的教材,像中学语文老师谈作文一样,字斟句酌,相信不止对初学者,对一定程度的写诗者都会有所教益。推荐大家具体读那些翻译的相关比较。
北岛的翻译也并不是无懈可击,P302《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这首诗也出现了北岛简洁有力风格过头的弊端。比如翻出一个句子:“他们久卧而不会如风消失”。再看韦白的翻译:“他们长久地仰卧而不会像风一样消逝”,北岛的这句显得生硬,甚至凑出与现代诗格格不入的古文。标题也是,北岛译为《死亡也不得争霸》,这个得对照原文,争霸离统治还有个距离,不是同一个意义 。
另外里尔克的诗作《预感》中有一句,陈敬容翻译为“风从四面吹来”,读来可以体会到在中心的撼动和感动,而北岛译的“阵阵来风”体现不出来这种四面八方的感觉。而“认出了风暴”更是陈敬容首译。
二
九篇随笔中,狄兰·托马斯和保罗·策兰的部分几乎都与诗相关。这和两位诗人诗作的纯粹有关系。我所认为的纯粹,当然是指他们的接近于诗的本体,他们的诗作是独立自足的艺术品,而不是依附于政治,或者某个社会思潮,或者某种社会习俗,思想道德,有时甚至只是语词的奇迹。这时候也很显然,对于他们除了谈诗别无选择,他们只能作为诗人存在,而不能成为其他。而谈到俄国的诗人,我读到的却是连篇累牍的政治背景,诗歌反而淡了,谈得少了,这个背景使诗作与时代联系更为紧密,但这时激动我的往往是时代,不是诗作本身。这几位中以帕斯捷尔纳克为最,曼德尔斯塔姆次之(他的诗作语言要复杂些)。还有一位艾基则只能说莫明其妙,甚至几度与诗偏离。
在《失败之书》中北岛还写到了帕斯,加里·斯奈德(北岛译为盖瑞),艾伦·金斯堡。前面两位是我喜欢的诗人,加里·斯奈德和另外两位看上去都是水火不相容。和金斯堡不同的是性格,一个安安静静,在山区隐居,一个大吵大嚷,在都市里流浪。语言和题材上也截然不同,他们同被列为垮掉派的原因,现在看来仅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圈子的写诗者,他们是生活中的朋友,而与他们的诗歌倾向无关。他们有点相同的是诗作都介入现实,大多关注现实,只是金斯堡是大声疾呼,而加里·斯奈德则绵里藏针,稍微疏远,他的诗最后成了环保主义和出世者向往的天堂,不能不说这是垮掉派们最后的最好的归宿,边缘和叛逆最终成了主流。和帕斯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帕斯的生活和散文关注着国家和民族,而是诗歌上的则是纯粹的倾向,帕斯和狄兰都被列为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他们同样疯狂,在他们的诗中同样想象在疯狂的滋长,曼延,一般人不能承受,区别是帕斯的诗中有身体的意象和激情,狄兰则沉溺于精神和灵魂,几乎不留个人生活痕迹,从他的诗难以判断他的为人。
狄兰和策兰的诗作都是开启性的,开放性的。他们是诗人的典范,在反叛庸常思维,从非理性出发做了最精彩的展示。他们是卓立的诗人。保罗·策兰,按现在的看法他是一位语言诗人,正如北岛文中所说,在我看来,他的诗几乎就是语言诗,后来的美国语言诗人对他推崇倍至,那是自然。策兰的诗不好翻译,语言诗都是这样,读都不好读,翻译更是难上加难。但是我们依然大体可以感受到其中语言的活力。他们总是在难以想象的地方还能拐弯、跳跃,他们比超现实主义诗人再超前了一点。来个通俗的比喻,他的诗就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的高手风清扬,有时不需要内功,不需要思想,不需要内容,但是他能致敌于死地,能够到达正常思维达不到的点。我一向赞成这点,诗人都是邪派高手,邪派什么的不是妄途,正邪之分才是妄途。
狄兰,一个彻底的活生生的人间诗人。有血有肉,酒色财气诗人吧,不过狄兰财运不佳,我这样说从来不敢有贬低狄兰的意思,而正是在这点上对狄兰做出致敬,狄兰最后酗酒而死,得到解脱。我一向以为诗人有诗人的生活方式,诗人是和道家,儒家,佛家等等并列的一家,只是影响的层面和另外几家无法比拟,不能成为人们的生活主流,至少在表面上,才因此岐义纷呈,但这并没有对诗人构成阻力,对诗歌抱着信仰般的激情在诗人们中从未中断。而实际上诗人生活方式,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和实践何尝不是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人存在的真实、自由和美好。这里诗人和道家观点最为密切,比如李白就是一位道士。不同的在于道家讲清静养生,虽然讲自然但是不放纵,诗人的生活方式恐怕就过于放纵,情绪过于强烈,不够长生,未免美中不足。
面对狄兰和策兰,我们会感到颤动,而面对庞德和里尔克,我们不能不震憾。北岛的这系列文章中未提到庞德,不过我在这一起致敬。
里尔克成熟到了凡人无法抵达的境界。“这是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诗作”。他的诗作数量众多,一生写了2500多首诗,一直写到去世前几年,直到最后“神奇的二月”写出令诗人无憾的《杜依诺哀歌》《致俄耳浦斯的十四行》,里尔克肯定的知道自己无憾,他完成了自己想要的诗歌,完成了诗神赋予的任务,再幸运也不过了,他完全得到解脱。北岛对里尔克的评价不够高,可能和北岛的个人爱好和东西方文化和信仰的差异有关,也就是说北岛不能理解里尔克。北岛对长诗的误解,或许和他的写作方式有关,长诗是持续的精神和身体上的消耗,像里尔克终于在长诗上耗尽生命,北岛似乎能力有所不逮而无法接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前期的里尔克受到雕塑家罗丹的影响,比如为人津津乐道的《豹》,这些物诗大多是具体的可感的,具有雕塑鲜明的质感。我想是里尔克在罗丹处的那段时间,让他养成了工作的习惯。罗丹是个勤奋的巨匠,他幸运的有位同样对艺术充满热情的情人卡米耶,这位情人给了他无数的灵感,而这位情人的生活和艺术创作也几乎丧失于罗丹巨人的光环之下。大师站起来了,雕塑站起来了,但亲近的人却倒下了,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到后期里尔克转向了纯粹的抽象,或许这是德语思维的特长,具有“无穷无尽的张力”,也正是这点使他拉开了与渺渺众多诗人的距离。对具体事物的描述只要手艺,正如现在工艺家,我们并不缺少,而对精神和灵魂的描述难以企及。他的长诗我看过绿原的翻译,有时在其他刊物上(有一次是在《读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和网络上看到更好的个别段落的翻译,当然在绿原的翻译中已经足以感受到里尔克的高远。我觉得里尔克的长诗就像小说界的巨人托尔斯泰,他们精神上的份量让几乎所有的人都承受不了,他们是两位接近于神的人。同样,前期的庞德,也就是意象派时期,庞德完成了和里尔克一样的前期工作,意象派现在看来好像是出色的诗歌训练。后期的庞德的诗层出不穷,我阅读时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厌倦,国内的译本有《比萨诗章》,还有一些选译的中国诗章部分,比如说《七湖诗章》,所幸这些章节都译得相当漂亮、到位,时时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庞德语言的魅力。庞德喜欢中国诗,也受到了影响,他的思维方式和节奏更易于为中国的翻译家把握。庞德的天马行空和细节、语词上的把握精确到不能再精确奇迹般的结合起来。我无法体会庞德写诗的境界和野心,庞德长诗裹挟着整个世界,并与日俱增,让人觉得诗永无止境。或许他本人也知道诗无法穷尽,他明白,诗的意义不在于停止,而在于开始和延续。
相比较,艾略特的诗读起来如同嚼蜡,很遗憾他不懂得诗的语言的重要要放在第一位。他的诗论要比诗歌好得多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想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他诗作的判断。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它来自于读到艾略物的诗论和相关评价的兴奋与读诗作的沮丧形成的强烈对比。看来诗学和诗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还远。对于他们两位,我一向认为庞德开凿了一条河流,而艾略特则驶出了一艘大船。。。。。。
里尔克无疑是一位伟大的诗匠。同样可称为伟大的诗匠还有两位,艾略特称庞德为伟大的诗匠,在中国,只有杜甫得到了伟大的诗匠这个称谓。在我看来,也只有这三位诗人得配这个称谓。李白另当别论,他是天才,只能当他是神,要不然他的诗作怎么写出来无法解释。国外有掌管艺术的缪斯女神,中国没有,曹植笔下的洛神几乎要成为诗神的代名词,可是也没有定论。在我看来中国的诗神却是男的,他不就是李白吗,不过这个称号不符合中国习惯,因为中国人封他为“诗仙”。一翻他的诗作至少有20首让人叫绝之作,这不是一般有一、两首好诗的诗人可比拟,这也是大诗人和一般诗人的区别,同样写出数量众多好诗的另一位是陶渊明。在中国伟大这个词用得比较吝啬,伟大的诗人这个词用在李白身上最为贴切,他是诗,人,诗人写作、生活解脱的楷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还有洛尔加,古典和现代融合得天衣无缝的诗人,又称民谣诗人,尽管我不大喜欢这种创作手法,却也不得不为他的才华所震动。
特朗斯特罗默,这是一位诗人,诗歌、一言一行无懈可击,我敢保证他的诗和诗观可以做学院的教 学范本。现在还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艾基,可能是一个误会。诗人的朋友,与大诗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密切。关于艾基,不大了解。与北岛认识,因此请去参加了国际诗会,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我也是这样做,不过我现在做不到,那个国际诗会,只有6个人参加。有点好笑的是现在有翻译家到处参加国际诗会,不过他们是以诗人身份去参加的,而不是以翻译者的身份,但这样的诗会何不直接叫翻译家诗会!
总之,北岛这条“世纪金链”锻得勉强,光芒自涌,但绝非十足真金,更不是环环相扣,诗人们总是这样,各自成峰。
2005。1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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