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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今天》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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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徐文晋



加入时间: 2007/08/18
文章: 40

文章时间: 2009-4-03 周五, 下午11:35    标题: 属于《今天》的往事 引用回复

  “记得那晚停电,屋里又没有蜡烛,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油烟和泪痕。”———齐简在《诗的往事》一文里,提到她初次读到郭路生(食指)的诗歌时的情景,说那是一次深刻的震撼。

  我喜欢读回忆性的文字。许多事一经当事人讲述,就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它总是能打动我。

  我开始接触《今天》的诗人群体可能比文学界的好多人都晚。大约在1992年春,朦胧诗的英文译本SplinteredMirror刚刚出版,美国笔会出面邀请了北岛、多多、舒婷、顾城还有他们的翻译到美国各地巡回朗诵。诗人们抵达西海岸北加州的时候,是由我接待的,因我当时已在柏克莱加州大学任教。记得那天活动安排在我们柏克莱城的一个叫做黑橡树的书店里,书店的地方不大,但来的人很多,有不少听众被挤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站着,盛况空前。

  三个十年的气氛在这里重现

  当天晚上,诗人们和一些朋友来到我家喝茶聊天,直到深夜。李陀也在其间,他那年春天碰巧在柏克莱加大做访问教授,讲授当代文学。我现在手头还保留了那天晚上大家的合影,其中一张照片里每人头上戴着一顶顺手抓来的帽子,洋溢着一片乐呵胡闹的气氛。这就是我和《今天》打交道的开始。后来,北岛又让我参与了《今天》杂志的编辑工作,负责理论和评论那一块版面,从此,这本刊物便成了我案头的必备书。每收到新的一期,从中寻觅有意思的文字就成了我经常的功课。但是,多少年来,我最爱看的还是其中的散文和《今天旧话》这个专栏,因为它们是当事人对往事的回忆和记录,里面有种种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和事,他们都在这些文字里变得鲜活起来。久而久之,我成了《今天旧话》的忠实读者。

  《今天》文学杂志复刊后,开始设立《今天旧话》的新栏目。多多的《1970—1978的北京地下诗坛》发表在1991年第一期上,算是开篇。同年第二期登出了阿城的《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接下来齐简(史保嘉)、郑先(赵振先)、徐晓、田晓青、崔卫平、一平(李建华)、彭刚等人都先后给《持灯的使者》(亦简写为“持灯”)写了文章。到目前为止,由这个专栏陆续刊出的回忆文字加起来有十五六篇。这是地下刊物《今天》自上世纪70年代问世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将自己过去的历史作一次松散的、集体性的回顾。

  现在我把这些文字结集成《持灯的使者》一书,以飨读者。在编辑此书的过程中,我有幸结识了亚缩和唐晓渡等,他们不但提供了宝贵的意见,而且还慷慨地同意我们在这里重印他们的几篇采访录,以及舒婷、宋海泉、何京颉和戈小丽等人的回忆文章。由于《今天》的历史也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因此,我们在《持灯》里读到的不仅仅是围绕《今天》的那批有理想、有才华的诗人作家的故事,还能通过不同作者的手笔感受到一些实实在在的气氛,上世纪60年代的气氛、 70年代的气氛和80年代的气氛,以及这三个十年之间的不同。

  白洋淀的青年们游历四方

  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虽然《持灯》里每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谈诗人和他们的诗,但文中经常被凸显出来的,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是白洋淀、杏花村、北京东四胡同里的“七十六号”大杂院、十三路公共汽车沿线、前拐棒胡同十一号等等。这些地点是早期《今天》诗人和地下文学的志愿者们曾经出没或生活过的地方,它们往往在《持灯》的回忆文章中一跃而成为主角,白洋淀尤其如此。

  多多在回顾他与芒克和岳重的友情时,写道:“芒克是个自然诗人,我们十六岁同乘一辆马车来到白洋淀。白洋淀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历来有强悍人性之称,我在那里度过六年,岳重三年,芒克七年,我们没有预料到这是一个摇篮。当时白洋淀还有不少写诗的人,如宋海泉、方含。以后北岛、江河、甘铁生等许多诗人也都前往那里游历。”多多用的“游历”这个词是很有分量的,它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地下诗人的交往形式和地下诗歌的传播渠道,就连友谊的建立也通常依赖于这样一种交换方式。

  关于“游历”,宋海泉、戈小丽等人的回忆提供了更为详细的佐证。食指从北京到山西汾阳县杏花村插队期间,他的诗歌很快传遍全国,不但在陕西内蒙广为传抄,还传到遥远的黑龙江建设兵团和云南兵团(独立于大众传媒的如此广泛迅速的长途传播现象,值得认真对待)。戈小丽说杏花村一时成了诗圣朝拜地。知青们逢到下雨天歇工日,就纷纷来到杏花村拜见食指,跟他谈诗。“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身穿破袄、腰间系草绳(当年知青的典型装束)的男青年,迎着细雨,踏着泥泞,走上通向我们住处的小山坡,破得开了花的棉袄遮不住他们洋溢的青春及脸上透出的知识气息,有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风度翩翩。”

  北岛、芒克和黄锐他们创办《今天》文学杂志在1978年12月(这个圈子很快又有徐晓、万之、周郿英等人加入),但在这之前的十几年中,手抄本诗歌的游历、诗人们的游历、还有读诗人(经常也是写诗人)的游历,是中国地下文学得以创造、生存和传播的唯一空间,那里面孕育了一代先锋诗人和他们的读者。北京以外诗人的社交方式以及诗歌的游历渠道与“今天”诗派也大体相同,诗人们好像总是坐着火车跑来跑去,这使我想到柏桦的一篇文章,他描述诗人张枣如何连夜乘车从成都跑到重庆会朋友,只因他那天刚完成一首新作。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北岛、多多、杨炼、万之,还有已故的顾城等人在国外迁徙和奔波的命运,好像也是沿续了多年前诗人们在北京和白洋淀之间,以及其他地方所开始的迁徙,这些诗人和作家的迁徙肯定不是到了西方以后才开始的,反过来,也不能说留在国内的诗人就没有开始他们的迁徙征途。北岛好像在哪首诗里写过,词是语言的流亡,是不是就包含了我说的意思?

  资料之外的另类历史叙事

  强调细节和资料性是《持灯的使者》一书的另一特点。

  熟悉北岛早期诗歌的读者,印象较深的恐怕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回答》。北岛在1973年3月15日完成这首诗的初稿时,给它起了一个标题叫“告诉你吧,世界”,诗的开头一段最早是这样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护心镜,

  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铭。

  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

  ———这就是圣经。

  此诗几经易稿才变成后来的《回答》,发表在《今天》杂志第一期,这就是我们大家所熟知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侧影。

  齐简完好无缺地保存了1973年的手稿,使我们有机会窥见诗人成长的某个侧面;郑先(北岛的弟弟)则在《未完成的篇章》一文中,替我们笔录了《回答》几年后发表时的气氛: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78年的年底,老百姓正在准备过新年,社会上吵吵闹闹,在离我家不很远的西单那边,人们在街头申诉着、争论着。那天我从西单回到家里,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家里床上桌上,到处是一叠一叠的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我哥哥正和几个人忙着装订成册,他见我疑虑重重,就告诉我,他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办起了一份文学刊物,起名《今天》。第二天当我再次经过西单的时候,我见到了第一期《今天》……上边就有北岛那首宣言一般的《回答》。”

  从现代文学史的角度看,了解郭路生、多多、北岛、芒克、舒婷等诗人的成长过程固然重要,而且《持灯》在这些方面也提供了大量的材料,供有兴趣的研究者参考使用。但我总觉得,《持灯》和正统文学史写作的关系应该倒过来看,不是《持灯》为文学史提供原始文献,以补充和完善现有的文学史的内容,而是恰好相反,《持灯》的写作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现代文学史一贯的前提和假设,因为它所代表的倾向是另一类的历史叙事,一种边缘化的文学史写作。

  那些被文学史遗忘了的人

  我读《持灯》的意外收获就是结识了像徐晓、崔德英、周郿英、鄂复明,还有赵一凡这一批曾经为《今天》冒险工作,但几乎被文学史研究遗忘了的人。她(他)们迫使我重新思考什么是文学史、什么是历史之类的问题。《持灯》中有几篇文字是悼念传奇人物赵一凡的。假如此人还活着,我想他可能最有资格讲述《今天》和地下文学的故事,因为这位令人尊敬的民间文学史家,多年来搜集了大量的文史资料,也为《今天》杂志做了很多的具体工作。

  《持灯》的作者们反复提起地下书籍的传阅情况,较早的像《麦田里的守望者》、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他》等,一平和徐晓同时印证,许多这一类书籍是从赵一凡那里流传开的,有的地下文学作品也在他的帮助下油印装订而得以传播。赵一凡坐过牢,据一平说曾经见到一份公安局查抄的清单,其中有北岛的《陌生的海滩》,还有郭路生和芒克的作品。赵一凡的宝贵藏书和“文革”档案,在他病逝以后,竟被人草率处理,当垃圾废物卖掉了,真是可惜。

  《今天》的世界在一步步远去

  然而,《持灯》里所描述的世界毕竟正在一步一步地离我们远去。《持灯》里那些最动人的文字,往往是为了悼念逝去的亡灵所作。逝去的亡灵还有另一层含义,它与写作本身有些关联,如田晓青在《十三路沿线》中所说:“当我拿起笔,才发现试图重现往事是一件多么徒劳的事。当普鲁斯特试图穿过某一细节重返故地时,他重返的可能是另一个地方。同往事会面,如同与死者会面。”

  这些文字,这些思考都多少反映了《持灯》作者们共同面临的写作困境。文中提到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擅长写细节这一点,是人人熟知的。但“普鲁斯特细节”究竟是什么呢?玛德蓝小点心,玛丹威尔教堂顶上的尖塔,银勺轻碰瓷盘的叮叮声,还是花园门口那两块硌脚的硬石子?这些意象据说都是作者对“非意愿记忆”(mémoireinvoluntaire)的忠实描写。假如我们对“非意愿记忆”的说法略加修正,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把普鲁斯特笔下的细节看作是作者对时间做出的图解,那么玛德蓝小点心和“非意愿记忆”就是他发明的有关时间的个人化的意象。无论是普鲁斯特还是《持灯的使者》,但凡此类写作都跟时间和它的废墟有关,敏感的作家总是对逝去的光阴表现出这样或那样的焦虑。田晓青有感于时间的错位,说普鲁斯特试图穿过某一细节重返故地时,重返的可能是另一个地方,他很有洞见。穿过某一细节不能重返故地,却意外地抵达了另一彼岸,这个过程也许就暗示了某种意义。

  所以我想,记忆的困难正是写作的机遇。由于废墟(死亡)的意象永远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所以才不断地向人们呼唤叙事、呼唤意义的完整,于是就有了故事,有了普鲁斯特,也有了读者现在手中的这本书。

  《持灯的使者》

  刘禾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4月版

  定价:28.00元

  口述

  作者:刘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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