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墨音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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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7-09 周四, 上午12:47 标题: 《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 柏桦/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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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柏桦/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9年4月
简介
一本在中国大陆只闻其名未见其书的 “名著”,关于一个时代的文学回忆录,一个时代文人生活的隐秘关系谱。书中涉及到与北岛,顾城,海子等近百位当代先锋诗人之间的交往,对他们的写作惊醒了描述和分析。曾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具有很强的冲击力。“柏桦在书中很是慷慨地抖露他写作的一些秘密,一些重要而奇特的诗篇诞生的始末。这些细节贯穿全书,是十分引人入胜的。当代汉语诗歌为何重点选择了四川、南京等地来显灵,这真是一个大谜。柏桦的《左边》正是给我们讲解这个谜”——张枣 “一个‘私修’的文学史。”——李陀
第一卷 忆少年(1962—1978)
向黄昏、向暗夜迅速过渡的下午充满了深不可测的颓唐与火热的女性魅力(如今我更乐意称之为母亲般的女性主义魅力),而我的母亲正是那个“下午少女”的化身。这个永在“下午”的少女后来真的当上了母亲,她把她那“下午速度”的热血输送到我1956 年1月21日刚出生的身子里。
蛋糕
一、 蛋糕
下午(不像上午)是一天中最烦乱、最敏感同时也是最富于诗意的一段时间,它自身就孕育着对即将来临的黄昏的神经质的绝望、罗罗嗦嗦的不安、尖锐刺耳的抗议、不顾一切的毁灭冲动,以及下午无事生非的表达欲、怀疑论、恐惧感,这一切都增加了一个人下午性格复杂而神秘的色彩。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典型下午性格的人。
这令人紧张得如临悬崖(我后来曾写过一首诗《悬崖》)的下午,生命在此刻哪怕听到一丝轻微的声音都可能引起本能的惊慌,可能被吓死。
向黄昏、向暗夜迅速过渡的下午充满了深不可测的颓唐与火热的女性魅力(如今我更乐意称之为母亲般的女性主义魅力),而我的母亲正是那个“下午少女”的化身。这个永在“下午”的少女后来真的当上了母亲,她把她那“下午速度”的热血输送到我1956 年1月21日刚出生的身子里。
下午成了我的厄运。克服下午,我就会变为一个新人:一个军人?一个工程师或一个合法的小学教师?而培养下午,就是培养我体内的怪癖,就是抒情的同志嚼蜡,犹如我后来写的《牺牲品》那样:这抒情的同志施虐灌汤、夸大其词、无中生有,他会天长地久吗?而时光已经注定错过了一个普通形象,它把我塑造成一个“怪人”、一个下午的“极左派”、一个我母亲的白热复制品,当然也塑造成一个诗人。
左边第一卷忆少年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全被母亲的“下午”所笼罩,被她的“词汇之塔”所紧闭。母亲是下午的主角,冥冥中她在履行一种可怕的使命。
日复一日的下午,母亲烦乱的心急促地颤抖着,搅动着那狂怒的符咒;她要废尽一个孩子的词汇,她只有这个古怪的男孩可以折腾。母亲——我把她称之为一个空中的激情者——一次又一次向下俯冲,她相当准确地清算了我在“下午的大地”上犯下的错误(那是一些什么错误呢?一个孩子无所事事的行动之错误,或者说是为了填满时间而绞尽脑汁去玩耍的错误),更多的时候是“物”的错误;那“物”已指向道德上的过失或升华为五颜六色的精神分裂。(这“物”我马上就会谈到)。我,一个逗号般的男孩却像星星般动荡不宁,在母亲下午的训斥下(母亲的训斥都在下午)不得不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时间一长,我会产生幻觉,喉咙发痒,血管里奔涌着尖叫……突然,热中的下午又快速变化为冰里的下午,我不知多少次仅仅只差一秒钟就疯掉了。我在热昏的恍惚中最初只看见她快速的言辞覆盖我无知的“好动症”,紧接着狂暴的血(少年血与母亲血)完全乱套了,声音凄厉呼叫,像闪电、像刺、像夏日翻涌的海潮之针扎向或轰向我“可耻的”的小身体。下午的“犯罪经过”被母亲无穷地揭穿、鞭挞、一针见血,我的小型愚蠢(在母亲眼里却是大型的、不可饶恕的)被凝结成踉跄、吐出、痉挛、假死或假睡但绝不是去运动、去敲响、去穿过、去冲破。
我们公然无助地这么对立着,为“物”或为她喜怒无常的“下午的悔恨”。细胞在剧烈地运动,情绪的双方在经历永无休止又不知疲劳的下午共同的“长征”。那长征已养成了一个艰巨而绝望的习惯、彼此不容忍睡眠并挥霍掉口水的真诚;那长征已抵达“三个蛋糕”——一个诗人最初的闪光点。
事情发生在我6岁的一个下午。这天我并没有疯但也并不好玩。我感到我无论如何也玩不掉这个下午,它太长了,太复杂了,也太难了,对一个孤零零的6岁儿童来说简直无所适从(父母已上班,我被锁于家中)。儿童只能把握10分钟的事物,玩两分钟的邮票、两分钟的图画、两分钟的金鱼、两分钟的木头手枪,或者一分钟的鞋、一分钟的梳子,而我却要把握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下午。那只能是一个作家专注于痛苦事件的描述才能把握的不知不觉地流逝的下午,是成人宁静的耐心才能把握的白日梦的下午,是紧张而激动的情人为了黄昏前的约会而精心修饰、反复对镜化妆才能把握的无限幸福的下午。
我的下午就是一刻不停地挤走时间,就像蜡一刻不停地燃完它最后一滴细小的油。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一切可以玩耍的东西。我甚至在一盒色彩各异的扣子里流连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反复摇动这个盒子,一遍又一遍静听扣子的清脆声响在我的耳畔。在这之前的两小时,我的确破坏了一把梳子,梳子的三个齿被我打断;破坏了一个茶几,它表面的一个斜角被我用锯子锯出一个小缺口(我又拼命用手把它擦旧,即便父母发现时会产生一个错觉,那是一个老伤口,可我的父母当然知道这是今天下午的一次严重破坏行动,他们怎能原谅我的愚蠢呢);破坏了一辆玩具汽车,它已无法启动。
下午5点钟,我已再无东西可玩了,但离6点似乎还很远、很长。这6点,这茫茫宇宙中一个人为的钟点似乎漆黑难辨、永无尽头。
失望和疲惫减退了我折腾的热情。突然,我发现一个墙角落的黑色小铁筒。我一把将它拿在手里,打开一看,啊,好像一份我正期待的礼物从天而降,好像这礼物早已决定在这时来抚慰我失去自由的饥饿的心。是的,我好像是有一点饿了;是的,三个蛋糕在最后一刻才把我推向好玩或时间的高潮。
三个蛋糕静静地躺在对童年的我来说太幽深、太黑暗的筒底里,我的小手伸进这芬芳幽暗的筒子取出这三个蛋糕。我观看着它们美丽金黄的形状,闻着它们捂久了而一下集中散发开的面粉的醇香,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地将这“美的幻象”逐一吃掉。吃,对儿童绝对是一种绝对的玩耍的形式,所吃之物理所当然就是玩具,而如何开始第一口,并怎样“不同凡响”地消灭它,都构成了弗洛伊德意义上那个奇妙的“口腔期”快感。关于这一点我长大之后才明白,尤其是在我当上父亲之后才明白。但那时在我吃掉它们的同时,这个下午也满怀它丰富的梦幻色彩一寸一寸向6点钟倾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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