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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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7-16 周四, 上午2:06 标题: 记忆的困难正是写作的机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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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读回忆性的文字。许多事一经当事人讲述,就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它总是能打动我。
《今天》文学杂志复刊后,开始设立《今天旧话》的新栏目。到目前为止,由这个专栏陆续刊出的回忆文字加起来有十五六篇。这是《今天》自上世纪七十年代问世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将自己过去的历史作一次松散的、集体性的回顾。现在我把这些文字结集成《持灯的使者》一书,以飨读者。
由于《今天》的历史也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因此,我们在《持灯的使者》里读到的不仅仅是围绕《今天》的那批有理想、有才华的诗人作家的故事,还能通过不同作者的手笔感受到一些实实在在的气氛,六十年代的气氛、七十年代的气氛和八十年代的气氛,以及这三个十年之间的不同。
齐简在《诗的往事》一文里,提到她初次读到郭路生(食指)的诗歌时的情景,说那是一次深刻的震撼:“记得那晚停电,屋里又没有蜡烛,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油烟和泪痕。”读到这里,齐简的“满脸的油烟和泪痕”也让我经受了一次小小的震撼,我想今天的很多读者大都会羡慕齐简,羡慕她有过那样的一次阅读经验。但我知道好多事情是很难重复的,不敢想象在如今这样一个听激光唱盘唱卡拉OK看好莱坞大片的时代,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还会有像当年齐简她们那样的读者,或许还有?但愿还有。
我们今天阅读《持灯的使者》仍被它所描述的世界如此吸引,恰恰是由于这里的文字能够让我们进入类似齐简所经验的那一切,那些油烟,那些泪痕,和一些实实在在的气氛。这些气氛贯穿始终,让你产生幻觉,让你经历一次奇特的时间错位,眼前的实实在在一下子变得有点不真实,好像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了个空,你突然对眼前熟悉的事物产生怀疑,不由得问,比起诗人和他们的朋友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是否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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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赵家璧当年在上海良友图书出版公司策划他那十卷本的宏大工程时,曾找过阿英和施蛰存共同商议,还多次跑到内山书店去寻求鲁迅的帮助,因为做这部书在当时困难重重。如果通不过审查,《大系》随时就有可能半路夭折;更不利的是,当时五四文学已日过中天,大多数都市读者的兴趣早已倒向好莱坞电影、畅销书和流行乐市场。阿英感慨地说,短短十几年,五四时期的作品,就在街面上看不见了,只能上旧书摊去找,由于这个缘故,阿英才全力支持赵家璧的计划,并慷慨地让赵家璧使用他家中的任何藏书资料。《中国新文学大系》在这个意义上其实是拯救了五四文学,迄今为止,正统的现代文学史依旧离不开《大系》最初设立的规则和选目,以及它讲述的关于现代文学的故事。
《持灯》里所描述的世界毕竟正在一步一步地离我们远去。在它行将消逝之际,有关这个世界的故事和传说如同回光返照,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故事里的人物也开始有了比较清晰的轮廓。白洋淀、黄皮书、星星画展、手抄本文学、十三号公共汽车沿线以及北京胡同里的四合院,都是这个渐渐远去的世界的时空坐标,坐标上面镌刻着老《今天》当事人的故事。令人感慨的是,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不在世,而《持灯》里那些最动人的文字,往往是为了悼念逝去的亡灵所作。
逝去的亡灵还有另一层含义,它与写作本身有些关联,如田晓青在《十三路沿线》中所说:“当我拿起笔,才发现试图重现往事是一件多么徒劳的事。当普鲁斯特试图穿过某一细节重返故地时,他重返的可能是另一个地方。同往事会面,如同与死者会面。”无论是普鲁斯特还是《持灯的使者》,但凡此类写作都跟时间和它的废墟有关,敏感的作家总是对逝去的光阴表现出这样或那样的焦虑。穿过某一细节不能重返故地,却意外地抵达了另一彼岸,这个过程也许就暗示了某种意义。
所以我想,记忆的困难正是写作的机遇。由于废墟(死亡)的意象永远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所以才不断地向人们呼唤叙事、呼唤意义的完整,于是就有了故事,有了普鲁斯特,也有了读者现在手中的这本书。
(《持灯的使者》,刘禾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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