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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的证明——读而戈诗集《这是尾巴》 李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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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民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24

文章时间: 2010-4-29 周四, 上午2:51    标题: 存在的证明——读而戈诗集《这是尾巴》 李以亮 引用回复

  在读到而戈诗集《这是尾巴》之前,我已通过各种渠道阅读过他不少的作品。他的诗产量惊人,但都保持着基本的水准,看得出他是非常警惕的,警惕的目的在于有效地避免眼下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口水”的泛滥。我相信他的写作是有力的,并且保持着艺术的分寸感和纯粹品质。
  从大致的阅读印象看,他的作品充满青春的生命的躁动,诗中贯注的体验大都能够扎入生存的深处,散发着肉身存在的气息,这样的诗,比较符合我一贯的诗歌趣味,甚至可以说,有一部分诗歌是我想写又没有写出、不能写出的。
  但我至今对作为诗人的而戈知之甚少,这部独立出版的个人诗集也未提供多少诗之外的信息。不过,诗人通过诗歌说话,足矣。而诗不仅是自由的象征,也“向读者的自由发出召唤”(萨特)。所以,面对《这是尾巴》这本诗集的时候,我也有一种萨特所说的“来协同产生作品”的冲动,当然,所谓“协同产生”基于上面提到的自由,而有幸遭遇这本诗集的任何人,只要他愿意,同样能够。

  直面众生的生存真相

  我无意归纳而戈通过诗歌向读者展开的生活面,因为这是没有必要的。但对于像而戈这样一个存在感非常突出的诗人,生活作为中介,肯定为其输送了大量的素材。这样说,我是想表明,而戈的诗歌习惯描叙的二个基本场景,一个是(主要作为记忆,时是他回到的)故乡,一个是或南或北存在的这个国家的都市。二者也是诗的抒情主体经常面对的生存环境,这种生存性的写作资源应该说和我们很多人大同小异。
  这里关键的还是诗的切入角度、体验方式的不同。比如我熟悉的诗人黄洪光就很很个人化,他喜欢的是忆叙对女性美的幻觉、通过性意识性体验来写超现实的诗,有时他也利用一些政治性素材,这是堪称奇特的选择。那么而戈呢?显然更习惯直接呈现一些避开了传统书写主旨的、更显残酷的生存截面。这是每个人的气质决定了的。
  诗集里的第一首《某夏记事》是非常冷静、近乎客观地摹写乡村景象,有意味的是“蝉鸣声中,几个远古的刀客/也就着蒙汗药呼呼大睡”,对照诗的结尾出现的男子刺青的一幕,不难感受到,这里的乡村似乎是千古一律的,可见停滞到何种程度。这种生活的真相与文人雅士讴歌的和谐自然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搭界,但肯定更真实。
  而《关于枪决的一组诗》、《我们去看宣判会》和《弟弟是一块玉》更是如此。从这里,我似乎理解了我们曾经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在这些诗里,人的死亡、死亡的残酷性以及对于死亡的冷漠,被表现得极具震慑灵魂的力量。不要说诗丑陋,而应该想想我们的生存本身是多么不堪。我认为,今天我们仍然需要抵抗那些“虚假的主题”、“虚假的热情”、“虚假的美学”,唯此,我们才不算违背了基本的艺术良知。
  在“死亡”之外,我注意到“性”同样是而戈经常涉及的主题,但对“性”的书写是为了打开生存的黑暗。《雨北方》是几节关于死亡、性和空虚的内心独白。《错位的对话或媾和的场景》如一部复调小说,既是关于性的,也是有关生的沉思。组诗《爱情片段》里的《幽闭》,揭示肉体的困局。《妹妹》如一组切换的电影画面,看似客观地展示一种无爱之欲,是对矫情的反讽,也是对人性的失望。《狗男女》也是如此,对于欲望狂肆、灵肉分离的现象给予了毫不留情的讽刺。《如此之轻,却充满赞美》由一声性爱的呻吟触发,全诗却建立在“从一个点打开世界/从一扇窗户开始一个夜晚/从一颗雨珠的视角看一个灯火灿烂的城市”,由现实激发想象,最后结束于一种虚无的叹息,既是我们这个空虚时代相当典型的一个切片,也抒发了作者难以自禁的悲哀。
  而戈这类揭示众生生存真相的诗,占了诗诗集相当大的一部分,个性鲜明。他似乎喜欢的是以细节描写的方式,极其冷静地再现。《桥头一幕》、《我所不了解的年代》、《黑暗中》和《恐怖春梦》都是这样,其中我最欣赏的是《上帝让我们来做什么》,特别是诗的结尾展示的那个 “在这个城市像条狗一般挣扎”的男人,“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玩具小汽车”的一幕,极其感人。而戈也还喜欢动用比喻、借指达到一种冷嘲的效果,比如《大王》、《猴子》、《星空》,不过往往没有第一种写法出彩,与诗集同名的诗《这是尾巴》可说是这种写法里写得最好的一首,淋漓、深刻。

  对个体存在的寻找和证明

  无论是遥远记忆里的世界,还是抒情和叙述主体直面的生活世界,作者的判断和体验都几乎是彻底否定性的。“不是整个世界都在苟且”不过是一句反话,一种辛辣的讽刺,其实是说“整个世界都在苟且”。(《不是整个世界都在苟且》)“有腿的亮出来”,简直就是恶毒的挖苦,因为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只有生生死死,只见情欲人生,到处弥漫着虚荣、势利、虚伪、奴颜婢膝。(《有腿的亮出来》)在另一首诗里,作者明确给了这个世界一个象征:“上帝巨大的玻璃屋子”。(《在上帝巨大的玻璃屋子里》)
  ——对世界或人生作整体评判的,诗集里还有一些诗,都是作者比较直接地站出来批判,比如《一个灵魂卑琐的人》、《网络时代》、《现代存在主义》、《无法表达的肉体》。不过我以为提到的这几首作品并不完美,或因用力太大而失于控制,或因不免片面而缺乏概括力,发泄的意义大于写作的意义。
  纵观整部诗集,最出色的,当属那些作者抒写个体独特的孤独、隔绝、荒凉、残酷的青春体验的篇什。读过之后就不难相信,所谓 “青春”,这一关于生命中习见的“美好意象”,被作者彻底颠覆和改写了。我想,这倒不是说作者一定要这样,而是“非如此不可”,因为这是建立在个体存在的真实性上的,而非出于诗歌刻意“创新”的要求。
  在而戈这里,与其他一些怀抱文学和诗歌的纯粹梦想的年轻人一样,诗的写作一开始就具有一种对个人存在的寻找、确证的含义;反过来,个人存在的复杂性,包括在世的游离、孤独乃至绝望,又成为了写作的代价。因此不难理解而戈在诗集自序里说的一句话: “写作是危险的,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一个不愿苟且的人,必然是与这样一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一个仿佛出离了世界的人,他的存在就注定是“无根”、 “无家可归”的。在而戈的这类诗中,不仅延续了现代世界文学关注异乡人、零余者、多余人、饥饿艺术家、局外人存在状态的一个深刻传统,同时也灌注了他个人崭新的生存经验和想象力,而这些新的经验和想象力的展开,正是其作品的价值之所在。
  在诗人而戈眼里,存在的只是一些“孤独星球”:“无数被摘除的眼球/悬浮于无限的幽暗//它们之间/除了看/还是看//直到看瞎为止”(《 孤独星球》), “无限的幽暗”指具体的夜空,也是虚无的象征。而诗人自称“火星诗人”:“我在火星写诗/在地球上发表/我在火星的孤/独给地球人看”(《 火星诗人》),这是怎样一种苦涩的孤独?可贵的是作者不作渲染、煽情性的抒发,而是以“裸诗”的形式,以自嘲的调子,看似轻描淡写地呈现了这样一种巨大、严重的疏离感。这样写是尤其恰当的,因为我们不能相信一个仿佛弃绝的人还会喋喋不休。
  《我在的时候》完全是自说自话:“我问的时候/你们是我的圣人/我回答的时候/你们是我的病人/我滔滔不绝的时候/你们是我的犯人/我沉默的时候/你们是我的子民”。这里“我”只提示了四种“在”的状态,但这四种状态,样样都打击人心,“我”与“你们”是不平等的,是对峙的,“你们”并不明指,但因“我”“在”的处境之不同而不同,可见“我”和“你们”仍然是共在的。因此“我”与“你们”的关系,其实是“我”与“世界”的关系。其中矛盾交织,充满自省、自审、自傲与自雄的精神拷问。这首诗写得开阔、大气,但我怀疑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好诗,如果不仔细阅读和体会。
  在世的关系中,与朋友的共在,是很本质的一种存在。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时,其实是加了限定的——就是当你和他人关系搞糟了的时候(萨特曾专门对此做过强调和解释)。《我发光的朋友们》语带讽刺,但不失为一首抒情别致、形式精练的短诗。“他们体内的光芒/刚好到皮肤表面”,有一种超现实的画面感。“我们之间的认识/是一件离奇的事情”。用语率真、直接,非如此不足以见坦荡。《甲壳虫》则将矛头对准了自我和集体生活,一种令人怀念的“发酵岁月里糜烂的集体生活”,其实更彰显的还是个体存在的孤独态。
  而《清晨,我越过你脊背上的白光》虽明确地写到了孤独,孤独的肉体,但似更加强调了对于生命和爱情的确信——

    清晨,我越过你脊背上的白光
    像一只野鸭掠过微光的湖面
    你的床多么小,小到刚刚好
    外面的世界多么大,大到荒凉不堪
    宝贝,当我裹紧大衣走进这冬日人潮汹涌的北京
    不禁又开始怜悯我这具孤独的肉体
    但你将见证它,在幸福和甜蜜中
    如何拒绝腐烂

  这是一首令人感动的诗,它因作者不常流露的对于“光”的敏感、不常表达的对于幸福和甜蜜的肯定而尤显珍贵,诗中的自怜情绪因自醒而超越了矫情,一种“拒绝腐烂”的勇气饱含了青春与男性的力量感。比较而言《第三天》就没有这样刚柔相济了,“再绝望就显得矫情了”显示的仍然是一种绝望和无力。
  《给金轲》同样是一首充满阳刚之气的作品,不过这里更多的是对于世间另外一种“孤独的力量”存在的肯定和寻找。这种肯定的意义在于确信“这腐烂的时代已不堪一击”。同时,因为确信对于“孤独肉体”存在的证明就是一种“孤独的力量”,所以而戈给我们的阅读塑造的抒情主体的形象,是一个孤绝行走的人——“在生活更普遍的部分/世界是两条发光的铁轨/我数着乌黑的枕木/一步一步走向前”(《突然的火车》)。但对于青春的存在的证明、更有力地书写,体现在二首诗艺上更为成熟、更具代表性的作品中:《竖着的蝙蝠》有一种锥心噬骨的自我拷问,而《或者什么也没有》具有将自我逼到墙角的自省的力量。

  另一个而戈

  更经常地,而戈是愤怒的,决绝的,孤独的,批判和否定着的。这应该说形成了他气质的主要方面,也使他的诗充满力量感,存在感和现实感。他的诗常让我有一种“心比身先老”的感叹,当然这里所说的“老”并非指“衰老”,而是指“历尽沧桑”的感觉。这仅仅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文艺腔”吗?我相信而戈是极反感甜腻、不及物、小资或中产、无关痛痒的“文艺腔”的。而戈诗中强大的真实感使人无法怀疑他的决绝和否定。因此我在阅读中一边体会着而戈阳刚、沧桑的一面,一边寻找着他温柔、肯定性的一面。
  而戈写得最出色的诗,往往透出这一面。
  《清晨,我越过你脊背上的白光》是这样,集子里另有一些篇什,其实也是刚柔相济的,《宝宝贝贝》、《多么渺茫的温暖和寒意》、《含着星光一般含着你的名字》、《给我的母亲》等等,这些饱含情感温度的诗,虽然也打上了而戈决绝气质的烙印,毕竟呈现了更多的亮色,这是不能否认的。还有作者并未收入集子里这一首,写得多么好——

    只有到黄昏
    我们才出门
    像一对离巢觅食的锦鸡
    城市下班的人流中
    一切都显得疲倦而含糊
    所有的归属和所有的爱意
    在脚跟后面
    在方向盘前
    在对明天的怀疑猜想中
    只有我们的内心
    是如此清晰
    轻微的忧伤贴在幸福的脸颊上
    让我们反复把十指扣紧
    内心越来越坚信
    有些日子
    你渴望过到永远
    那时我总感觉到一种
    对抗时间的力量
        ——《关于那些日子》

  我无意虚构出另一个而戈以自圆其说,但我相信“否定”背后必有一种更坚实的肯定信念的存在,因为我相信这也是一种生活的辩证法、情感的辩证法,从事诗歌写作的人对此应有更深切的体会。比如,当北岛宣称“这个与孩子的心不相容的世界/再也没有原谅我”的时候,他其实坚信的,是一颗“孩子的心”存在的理由和价值,这也是诗人借以对抗世界的筹码。在《一个咳嗽不断的青年》中,“咳嗽不断的青年”虽然似乎轻易就取消着一切,他不是也“不能少了咳嗽”吗?因为咳嗽 “这是他身体里发出的/唯一响动”。
  当而戈决意将自己“献给黑暗”、抱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勇气的时候,我并不怀疑他这样做的理由,但我更希望他不是空手而归。我理解并信任这样一种深入黑暗的“存在勇气”,同时诚如阿特伍德所言,我也希望他幸运,“可以照亮那黑暗,从中带些什么回到亮处。”
  我这里并非指逃向福音或相信“回头是岸”之类,在《控制愤怒之诗》中,而戈已经无情地嘲笑并明确拒绝了那种“无耻的提醒”——

    丧失羞耻之心的杂种
    你总是提醒我,要冷静下来
    要控制发抖的手指
    敲击更美好的诗歌

    丧失羞耻之心的杂种
    你总是提醒我,要沉默下来
    要控制精神潜伏的力量
    继续匍匐于时代的脊梁

    丧失羞耻之心的杂种
    你总是提醒我,要坦荡起来
    要保持纯真的热情和感受
    在这庸俗的时代超低空飞行

  这是一首我非常欣赏的、我想称之为标示了“被断路的和解之途”的诗。但我仍然相信自我和解的可能性。这不是要简单地走向肯定之诗,更不是自欺或妥协,而是主张一种更有力的寻找、探索。在上面已经提及的大量诗中,而戈不是也透露出一些肯定的消息吗?比如生命本身的价值,对艺术存在的默认,乃至对“孤独的力量”的确信。
  我相信,尽管这只是“越来越非凡的尾巴”,而“围观的人群中/被踩死的壁虎//他的皮囊/紧贴鞋底”, 那么,“围观的人群中”也总会诞生那么几个——也许很少很少——最早醒来的人。
  而戈还有一首带有总结性质的元诗,我是指《独立者宣言》,我注意到他在表示,要将“一颗坚硬之心,一颗冰冷之心,一颗愤怒之心,一颗弃绝之心”放进诗歌的时候,并未忘记也要把“一颗博大之心” 放进诗歌。而用已故诗人骆一禾的诗来说,“人生有许多事情妨碍人之博大”。如何完成“一颗博大之心”,这不能不说困难的目标,同样也是自证途中的应有之义吧。

                            2010年3月29日改定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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