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织 双重确立

[大江]

什么是回归传统？当然，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我拥护传统，并且发现了传统的巨大价值。回归传统意味着对现代文学粗暴、病态的美学进行反思的同时重返艺术的本质。（艺术的本质和现代艺术的病症：请参看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周国平中文选译本第一卷第四章“出自艺术家和作家的灵魂”，或其它能找到的任何权威资料，这是前人业已解决的问题，我就不在此充当书袋了。同时始终别忘了艺术最重要的价值是承担思想。）对我们来说，这需要在自身之外寻找参照系，因为多年的对传统之意义的艰难探索已经表明，我们处于一种多么混乱不堪的状态，像踮着脚尖要摘下自己的鼻子人。然而，借助西方艺术家的眼睛来观察中国，我们或许可以得到意外而清晰的启示。这要求我们发现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特质在异邦艺术中的共感、呼应和同质。粗略的举些例子，有心者或许会有同感，如：
1、屈原《天问》通过对天、地、神和万物的起源以及夏商周三朝历史和人物事件的追问，来把握个人的命运走向和应该遵循的宇宙观、人生观，不是出于对宗教和鬼神的崇拜，而是对神话、隐喻、自然与真理的敬畏，出于对历史脉络和人类宿命的极大关注——康德哲学、受康德影响的荷尔德林诗歌（参见《塔楼之诗》）、甚至里尔克的神秘主义，尼采所称的诗的锤子强力。这两者在现代性的范畴内来看秉持的是同一种宇宙精神，同一种艺术创作理念。
2、在杜甫身上发现莫奈的赞美精神和视觉谱系——沙暖睡鸳鸯、山青花欲燃、地晴丝冉冉，江白草纤、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这还远不是杜甫最高深的刻画，同样牛逼的句子有：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VS莫奈主题画作：荷花、池塘、花中淑女、威尼斯风景。如果放到整个艺术史和世界范围来看，唐诗的美学意义乃是将表现手段提升到了一种高级的抽象中，即把思想、感情高度凝练于自然。抽象体现的是思想情感对真善美、对普遍真理的占有欲，即通俗意义上的大爱，这和康定斯基的抽象在本质是类同的。只不过，后者利用狂乱的线条、色块、几何图形、微观系统，前者利用简洁的自然意象。
3、在史蒂文斯身上发现老子——“一”（对于一的解释，可参照《道德经》，也可参照朱熹，以及当代学者对朱熹的研究）和“太虚”的运用：《看黑鸟的十三种方式》，《最高虚构笔记》，“它必须改变”之4（简直就是《道德经》的翻版），《内心情人的最高独白》；《我叔叔的单片眼镜》6、7、8、9节当中，中国意象的西式运用和思索。
4、在苏轼《水调歌头》的儒佛道气质中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意图高蹈但脚踏尘世的诗学。回忆一下各阶层、各面貌的人物在他作品中的无差别艺术待遇，回忆一下基督教，农夫和“我欲乘风归去”、“千里共婵娟”。最后，还可以参见一部法国动画片《米芽米咕人》：矿工、资本家、老人、科学家、儿童……欧洲人如此这般地被铰链在一起，穷人在阳台上打牌晒太阳，贵妇在河流上度假，把他们缩小成孩子，他们实际上是手拉手的。（难道《道德经》要称霸全球了吗？）
等等，等等。这里说的只是我了解和接触到的一些事例，还可以有更多、更精准更合理的事例。在艺术手法上，就更不用多说了，张若虚、李商隐、李煜、张岱等人的修辞和叙述方法都不逊于惊艳的西方现代文学读本。

这种比较表面看起来不符合历史的研究的规律，显得突兀、滑稽，可是当你采取一种后现代的片段并置研究方法，或者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历史观时，就会发现艺术受到国家、宗教限制的因素，已经深深地被艺术的自主性、艺术的人性和思想性淹没。如果我们在回首唐诗时的第一个反映是“封建君主制和士大夫风气”，那不是唐诗自身的问题，而是我们被歪曲的、不长进的、保守封闭的历史和艺术观问题。当年，德国人拯救了古希腊，庞德鼓吹诗人们拯救了艾略特，我们也必须把屈原一干人等，从故纸堆的破银行中拯救出来。
艺术除了对形式创造感兴趣外，其中再不存在可以翻新的东西（这也是前人业已总结出的）。艺术家在面临现状时需要重新发理解和发现艺术的本质和文化硬核，他们游走在现实和历史的长河中，让各个时代和异域在彼此关照、借鉴的过程中激发和照亮自己。正是对自身艺术、思想史的无力阐释、误解和抛弃导致了目前的问题和无知。难道您了解屈原、老子和杜甫比了解经常挂在嘴边的里尔克更多吗？当然人们也并不了解里尔克（以及他人），只是假装了解，但归根结底还是更加了解里尔克。毫无办法，经历了一系列灾难之后，我们已经太缺乏思想，难以了解世界和自己，更难以突破文化外壳。我觉得应该这样去把握传统：即在古典文学中发现它与西方文学相通相融的部分，在西方文学中找到对应的诠释，将其作为世界艺术遗产和传统的一部分来看待、保护和传承，就像对待西方传统的一个变体，或变化了名称的西方传统那样。在毁灭性的诋毁和抹杀中恢复它的骄傲和自尊，这同时，同时（一举两得）也就是向更深刻的现代性进行转化的过程（我并没有忘记现代一词——虽然可能误用概念）。此构想虽然不具备充分条件并有待得到证明，却可能是鼓舞人心的有效方式，以避免这个民族像野蛮人一般盲目、虚无而一无所得。
对现代精神我们要始终提倡，这是一个最基本和最重要的问题。对照一下明治维新后的日本艺术的发展可以知道自己的发展状况。日本文艺形象中的武士、艺伎、骑士、海盗、公主，都体现了想象、创新、探索、自由、个人存在和多元价值的对撞，从而爆发出高度发达和绚烂的生命力，结束了单一乏味的审美，产生了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算上黑泽明）等人。在《个人的体验》中，大江健三郎在家庭道义、人道主义、放浪形骸和个人狂野的非洲之旅梦想间，徘徊、纠结，纠结在全球化的冲击和困惑之中。纠结，一个美好而深奥的词语，不纠结，人何为？无关诺贝尔，这是世界对一个民族的认可，世界可不管其他东南亚国家和太平洋战争幸存者是否感到蛋疼。让我们向这个推崇复制忍者的国度看齐，在原创的基础上进行大胆泼辣的 COPY！我们的传统如此强大，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只有现代性和它发生实质性的对接，只有彻底明白了多元的意义时，我们才能真正地解决一系列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