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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组诗《冬》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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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朱松壑



加入时间: 2007/08/20
文章: 127

文章时间: 2010-5-18 周二, 上午7:23    标题: 穆旦组诗《冬》细读 引用回复

《冬》是组诗,由四首组成。
组诗有二种类型:一是有一个总的题目,包括几首内容相近但独立成篇的诗,组合而成 。如郑敏著名的组诗《不再存在的存在》,是由《梵高的画船不在了》、《两把空了的椅子》、《手和头:鹿特丹街心的无头塑像》和《成熟的寂寞》四首诗组成。但穆旦很少采用这种类型,他喜欢另一种类型的组诗:只有一个题目,也是包括几首诗,但不是独立成篇,而是以章的形式,连缀成一首组诗。如1942年写的名诗《诗八首》,1947年写的《时感四首》,1948年写的《诗四首》,以及1976年创作的《秋》(三首),《冬》(四首)。
但作为组诗,《冬》又是一个例外,它不像《诗八首》和《秋》那样,是内容相连,手法相似,写一个完整的过程,不能折开,是一种历时性的纵向结构。《冬》四首,虽然内容相近,但不是一个完整过程,不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是用不同的手法,写对冬天和人生的多种不同的体验。是横向思维,横向展开,是一种共时性的并列结构。它虽然是一种并列关系,但存着一种内在的互补和呼应,形成了一种强大的空间张力,深化了组诗的内涵。明于此,我们对组诗的细读,要在组诗语境中进行,如果单独抽出一首分析,那就不再是组诗了。
从整体上看,组诗《冬》虽然是四首诗采用四种不同的手法,但有一个总的艺术方向: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探索。这种探索,在组诗《冬》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1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似乎宣告生命是多么可留恋: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这是《冬》的原稿。
现在,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认为:穆旦听从杜运燮的劝告,去掉《冬》第一首每节迭句的修改稿,大大逊于原稿。穆旦自己也坦言:“若无迭句,我觉得全诗更俗气了。这是叶慈的写法,一大堆平凡的诗句,结尾一句画龙点晴,使前面的散文活跃为诗。”(1)叶芝《1916年的复活节》、《长脚蝇》、《1913年9月》等,都采用这种迭句结尾的结构。每节不断地复沓,不断地强化,给读者造成强烈的震憾力量。如《1916年的复活节》:“一切变了,彻底变了 / 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王佐良认为:“这两行迭句,从写成之日,就抓住了人们的心,成为现代英语诗里传播最广的名言之一。”(2)
青年时代的穆旦,就喜欢借用叶芝的这种迭句结构。如1941年创作的《赞美》:“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那深沉有力的迭句,震憾了多少读者的心灵。但《冬》第一首,又不是简单地套用迭句结构,而是创造性地把叶芝的迭句结构,与普希金的抒情句法相融合。每节开头的“我爱在……”句式,来自穆旦翻译的普希金抒情诗《水和酒》:“我爱在火热的日午后 / 从小溪里掬一盅清凉,/ 我爱在僻静的树阴中, / 看水流如何泼溅在岸上。”
穆旦把普希金浪漫主义的句法,和叶芝现代主义的迭句,融合在一起,就变成现代诗一种新的结构和现代格律。每一节开头的“我爱在……”,所表达的是主观的愿望;每一节结尾的复沓句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这样,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分歧和矛盾,就构成一种冲突和张力,形成两种力量的相互愽斗,这就是生存的悖论。
但修改稿去掉每节的复沓句,就泯灭了这种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矛盾和冲突。比如,“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来温暖这人生的严酷的冬天。”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变成因果关系,用感情的激流,来温暖这严酷的冬天。也就是说,主观愿望在客观现实中得以实现。一旦主观愿望改变了客观现实,人生的严酷性也就大大淡化了。原稿则是:“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不是因果关系,而是并存关系。主观愿望无法改变“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这个严峻的客观现实。
总之,去掉了每节的复沓句,实际上就是退回浪漫主义抒情诗的写法,追求单纯和谐的句法、平面的结构和单一的内涵。也就是放弃了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艺术探索。所以,原稿与修改稿这相比,其艺术效果相差太大了。
《冬》第一首的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融合,还包括对艾略特《荒原》名句的脱胎换骨。“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是脱胎于《荒原》:“冬天为我们保暖,用 / 遗忘的雪铺盖大地”(郑敏译)。郑敏先生认为《荒原》开篇充满了创新,把冬天带来寒冷,变为对冬天的赞美,它用“遗忘的雪”给大地带来温暖、也给人们带来温暖。而《冬》第一首因为要突出冬天的严酷,所以,在穆旦的笔下,白雪并没有带来温暖,而是变为 “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强调的是,冬天到处是白茫茫大雪的铺盖,原来暄闹的世界不见了,似乎被“遗忘”了,呈现出来的只是冰天雪地的寒冷,以此暗示人生的严酷。但是,当茫茫大雪把大地铺盖成“遗忘的世界”,叙述者并没有把世界遗忘,而是“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 把已死去的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让亲情温暖心间,以对抗寒冷的冬天和严酷的人生。经过对《荒原》诗句的点化,使内涵更加曲折,更加丰富。
穆旦将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目的,就是追求现代诗的复杂性。比如,“冬”的意象,就是追求复义:一是自然界的冬天,北方寒冷的冬天。二是用冬天比喻人生的严酷:“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三是以冬天——四季最后一个季节,暗示叙述者生命的最后岁月,所以特别留恋生命。正是“冬天”意象的复义,使诗境的扩展变得丰富而复杂。第一节写自然界的冬天,第二节写生命的冬天,叙述者已踏进生命的最后岁月,“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更显哀伤。但从第三节开始,调子逐渐高扬起来,与朋友围炉夜话,“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友情减弱了冬天的严酷。第四节,“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亲情,也给冬天带有了热流。总之,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诗人正视人生的严酷,但不绝望,因为他能从工作中寻找人生的意义,在友情和亲情中找到温暖,以对抗人生的严酷。
迭句“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表面上看是明喻,其实这句明喻并不简单,而是有丰富的内涵。穆旦为什么不写成“人生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还要添加“本来”?这是暗示诗人和许多理想主义者,只有经历了长期的磨难之后,才真正体验到人生如严冬,而早先对人生的严酷和惨烈则认识不足。所以,加上“本来”,就传达出一种迟到的感悟,饱含着悲痛和悔恨。既然“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那么,所有的怨恨、悲愤和后悔就显得有些多余。最佳的态度,就是冷静地承受并担当这种人生的严酷,并且在严酷的人生中去发现和爱惜生命中的可珍之美。
综上所述,《冬》第一首的原稿与修改稿相比:前者是穆旦将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成功探索,后者则是回到浪漫主义的传统写法,在艺术上是一种倒退。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冬》第二首在艺术上的特点,是借用现代主义的“思想知觉化”,所谓“思想知觉化”,即将“意念转化为感觉”。但《冬》第二首并不表达思想,主要是写严冬的感觉。但艺术上还是受“思想知觉化”的影响,即用“非诗意的辞句”——抽象的术语和现代术语以及现代口语,来表达知觉。通过诗人的想象,使抽象的术语和现代术语,充满着肉体的感觉,从而改变原有的词典释义,在诗的语境中产生出独特的新义,变成现代诗的语言。这是穆旦从奥登诗中所学到的手法,所以,我们称之为:现代知觉化,区别于浪漫主义诗歌的用传统诗意语言表达的知觉化。
比如第一句:“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束缚”的《辞海》释义是:“⑴捆缚,⑵拘束,约束。”但诗中的“束缚”,既不是具象的捆绑,也不是抽象的约束,而是使“束缚”产生了肉体的知觉化:即人在严寒中,会不自觉地收缩皮肤和身体,尽量减少与严寒空气的接触面,这样就把人在冬天畏冷的触觉,非常精确地传达出来。“束缚”和“尽量”虽然是现代术语,但用在诗中,却变成“肢体语言”,这就是“现代知觉化”。
第二节的第一句,同样采用“现代知觉化”:“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谨慎”和“挫折”是术语,“谨慎”的《辞海》释义是“小心慎重”。“挫折”的《辞海》释义:“⑴失利,挫败,⑵在社会心理学,指由于妨碍达到目标的现实或想象的阻力而产生的心理状态” 但在诗的上下文中,诗中的“谨慎”和“挫折”却产生了新义:一是指人在严冬里,举止和行动显得不便而小心翼翼;二是指严冬使大地万物的生命暂时“自闭”,因为“血液闭塞住欲望”,进入“冬眠”期,于是花和绿色都消失了。总之,由于大量采用“谨慎”、“挫折”、“血液”、“闭塞”、“欲望”这些术语和现代术语,有一种智性分析的色彩,给读者一种新鲜的现代感;其二,这些术语都是自然生命在严冬的各种表现形态,成了“肢体语言”,不再是抽象之词,而是“肉体思维”了。
在这首诗中,穆旦探索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融合,又表现出另一种形态。比如,第一节第一句是“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是“现代知觉化”。第二句:“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却是浪漫主义的明喻。第三句:“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是直接陈述句,传统的写法。第四句又变成“现代知觉化”:“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一笔勾销”是成语,词典释义是:“把账一笔划掉,形容把过去一下子全部抹掉。”诗人把“大地”拟人化,夏天的喧闹,仿佛是“旧账”,被“大地”“一笔勾销”,彻底消失。在语境中,“一笔勾销”传达出“大地”挥笔动作的巨大力度。一个原本干瘪的成语,重新焕发出生气。这样的想象,何等新奇有力!因为冬天的沉寂和单调,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都有很深的体验。对此,传统诗歌也有很多的经典描述,很难再写出新意。穆旦用抽象之词,不但写出新意,而且能唤起读者强烈的联想。这就是“现代知觉化”的奇妙之处!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这两句,如果把“犹疑不决”拿掉,就是用写实意象描绘冬天风景的传统写法。但是,融合入了现代术语 “犹疑不决”,就发生了很大变化。“犹疑不决”是心理学的现代术语,指人拿不定主意的心理状态。用到这里,也就是将太阳拟人化,并写出它的心理状态:先是躲起来——“多日的阴霾”,然后,“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把冬天淡而无力的太阳,在云层里时露时藏的景象,写得多么新鲜有趣。这是传统的写法,与 “现代知觉化”相融合所产生的新奇的审美经验。
第三节,换一个视角:从春天的视角来写冬天。先用现代口语传达一种思绪:“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这是对前面二节因严寒而导致生命“谨慎”和“挫折”的呼应。诗人为什么这样怀念春天?原来是以此来反衬漫长的严冬,令人无法忍受。最后两句,先用一个暗喻:“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把“春天”比喻成“年轻的灵魂”、“冬天”比喻成“老年的硬壳”,两者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然后再用一个明喻:春天藏在冬天里,“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连接得意味深长。
这首诗,虽然每节都有现代句式,但与浪漫主义手法,和谐地融为一体。既消解了现代主义的晦涩,又表现了一种以综合为特征的新奇的艺术创造力。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冬》第三首虽然是用第二人称“你”,有一种客观的间离效果,但都是浪漫主义的抒情,是一种“重复中变化”的结构。四节都采用简单的因果关系,只不过在诗里被处理成倒置:“所以这样……是因为……”。
第一节,叙述者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是“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第二节,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品尝,是“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第三节,躺在床上读小说,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是“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第四节,疲劳了一天才休息,虽然睡下,但不能成梦,“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由于采用了简单的因果逻辑,而不是“想象的逻辑”,使这首诗缺少“情感的曲线”,成为直接的陈述和说明。所写的只是“刽子手”一样的严冬,给知识分子的叙述者带来无聊而无趣的室内生活。就这些内容,没有更深层的内在矛盾和冲突,也没有暗示出更广阔的人生,所以显得直露和单薄。
第三首在《冬》的组诗中,显得较弱。它表明如果只是简单地袭用浪漫主义手法,是无法传达丰富复杂的现代经验。并且反证了晚年穆旦将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艺术探索的一条正确的坦途。第三首虽然单薄,但它在组诗结构上还有其独特的作用。如果拿掉第三首,从第二首跳到第四首,就显得突兀,缺少作为组诗内在的联系。第三首在组诗中不仅是一个过度,而且与第四首形成一种比较的联系:第三首是写知识分子叙述者在冬天的室内生活,第四首则是写劳动者在冬天的旅途生活,马车夫在旅途短暂歇息的温暖和快乐,与知识分子安逸但漫长到无聊的室内生活,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我猜想:第四首的构思,很可能是受到第三首的启发而接着写。因为组诗《冬》是横向思维,横向的结构,从第三首到第四首,有一个自然的过度和发展。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第四首与前三首的最大不同,是采用了现代主义的“客观对应物”手法。艾略特说:“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惟一方式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的;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即唤起那种情感。” (3)
第四首就是构思“一系列实物、场景”一个——几个马车夫在冬天旅途中短暂休憩的一个完整情境,作为“客观对应物”来暗示诗人的“某种特定的情感”。虽然采用了“客观对应物”,穆旦又要避免其晦涩,所以选择“写实的场景”来传达。在诗歌中,常见的“客观对应物”,多以意象或意象群构成,是局部性的,很少见到第四首这样用“客观对应物”构成一个完整的写实场景。
在我看来,这正是晚年穆旦探索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又一成功实践。这种艺术探索,是以浪漫主义的明朗,去除现代主义的晦涩。现代主义的客观对应物,常常是晦涩难懂的,所以,穆旦为了去除晦涩,采用了写实的场景,或者说是“写实的对应物”:既保持隐喻的长处,又避免晦涩。诗中的写实场景,只是一种手法,是浪漫主义的一种写实手法,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我赞同蓝棣之关于诗歌中不存在现实主义的说法)(4)
“客观对应物”是一种“戏剧化”,是追求客观性和间接性。诗人的情感和思想,是通过“客观对应物”来隐喻和暗示。由于没弄清这首诗的艺术手法,一些研究者误以为第四首是“纯写实”或“现实主义诗歌”。于是,就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来解读,把马车夫作为诗的主角来阐释。
有的说:“《冬》第四章中的泥脚们尽管走出了屋,却是没有目标的,这种没有目标的坚韧行走,是穆旦生存的精神实质,理想作为现实追求的目标是虚幻的……”(5)有的认为:“与诗人的身份相比,马车夫显然是全然不同的一个群体,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二十世纪中国语境中,诗人对马车夫们生活场景的描述其实是对自己可能经历的另一种生活的‘想象’。按照当时对出身、阶级、成分的某种认定,前三章中诗人对‘冬’这一主题毫无‘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描述完全可能源于他的诗人身份。因此,对马车夫们生活的或真实或想象的书写显示了作者对当时体制的某种‘顺应’。”(6)还有的论者认为:诗中对马车夫日常生活场景的诗意描写,体现了诗人一惯具有的“平民意识”和“大地情怀”。(7)
我以为,解读《冬》第四首,首先要弄清它采用的是“客观对应物”的现代主义方法。穆旦是借“客观对应物”,来暗示自己特定的情感。所以,不能把解读的重点放在马车夫身上——那只是“客观对应物”,应该通过马车夫旅途中歇息的场景,去探究晚年穆旦所隐喻所暗示的主观心态。
阐释第四首的隐喻,应该立足《冬》组诗的整体语境。“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是组诗的总主题。也就是说,人生犹如马车夫赶着马车在冬天雪原上的长途跋涉。但为什么穆旦不以马车夫赶着马车在雪原上艰难前行的场景,作为客观对应物?而是要以马车夫在旅途中的短暂休憩为场景?按理,前者比后者,更能暗示人生的严酷?
我们知道:1953年穆旦留学回国后,在长达二十多年中一直饱受苦难: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袭来,容不得他喘息。1954年,被列为“肃反对象”审查 ;1957年,诗作被批判;1958 年,被法院判为“历史反革命”,监督劳动三年;1966年,被批斗、抄家,关进牛棚;1967年,进劳改队;1969年被下放到河北保定农村……。在没有尽头的苦难中,穆旦最渴望的是不再被政治的旋涡所裹胁,能卸下长期压在心灵的重负,过一种安定平静的生活。正如他在《秋》中自我慰藉的深情呼唤:“你肩负着重负 /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 远方是一片灰色的雾霭 /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虽然此时还不知道人生的终点在哪里?但希望能暂时歇息,因为他心灵的重负,过于沉重,过于长久。穆旦一直渴望能“歇下来”,让心灵得到的休息和安宁。然而,“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
《秋》中这种强烈的渴望歇息安宁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不断袭来的苦难之间的冲突,在《冬》第四首里,又一次以写实的隐喻来展现:马车夫们在旅途中的歇憩,虽然温暖、快乐,但极其短暂的。当他们“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屋外的“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刚刚暖和过来的马车夫,只好“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重新踏上茫茫的雪原,重新跋涉在风雪肆虐的人生旅途中……
我以为,这才是第四首“客观对应物”的隐喻:人生犹如严酷的冬天,虽然旅人渴望能在人生的旅途中得到长时间的安憩和休整,但这只是奢望,短暂的歇脚之后,又要冒着风雪,永远行走在茫茫的没有尽头的雪原中……
诗中所暗示的欲歇不能,欲安不得,永远在人生旅程中受苦受难的沉痛和无奈,就是晚年穆旦对人生和生命的彻悟吗?就是诗人留下的遗恨吗?

———————————————————————————

(1)《穆旦诗文集》(2)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页
(2)王佐良:《英国诗史》,译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13页。
(3)《艾略特诗学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3页。
(4)蓝棣之《关于诗歌中的现代主义问题》,见《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269页)
(5)王攸欣《穆旦晚年处境与荒原意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1期。
(6)魏冬峰《从荒寒的方向看》,《名作欣赏》2005年第6期,文后第五条注释。
(7)转引自邓集田《穆旦〈冬〉诗的版本问题》引述的相关资料,见《文艺争鸣》2007年第9期。

邱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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