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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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5-26 周三, 上午6:29 标题: 李之平 剖开诡异的人生经验——简述金黄的老虎诗歌的叙述策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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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老虎的诗近五年了,之前没觉着有什么出奇。变化似乎是突然的,让我等惊讶不已。事情大概是这样的,诗歌进入网络传媒后,使八、九十年代大量的诗歌爱好者涌进网海,重新回到诗歌写作现场。这是个传媒功能体现最大值的媒介,对于诗歌写作,是全然开放的信息体,每个人都有可能接触到各门各类的写法。当时除了新奇、兴奋,更是沮丧、气馁。甚有站立不稳之态。对于久违的诗艺探求,这样子着实有些夸张。这种情形下,对于冷静的写作者,大抵是沉下心来选择性地阅读和埋头写作。我相信,那几年不少人都在为找准自己的写作支点和最佳方向而努力。几年后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一些人真的独占鳌头,大放异彩。金黄的老虎便是其中的一位。
熟悉博尔赫斯的朋友大概都能猜出黄洪光叫“金黄的老虎”网名或笔名的可能出处,那就是来自博尔赫斯的名诗《老虎的金黄》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他对博尔赫斯的迷恋是相当深的。博氏诗歌的推理、反证、顺延式的叙事方法,以及以借用人物的传奇色彩进入玄幻迷离的故事背景等写作手法,对他后来风格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这点,我们稍微仔细阅读老虎的诗歌便可发现其中一二。
诗歌文本和创作内在质地的分析本是个残酷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道德的。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准确体认创作者本身的艺术心路和主体倾向,正如法国思想家,符号学家罗兰.巴特所言,文本互渗和解析是一种“卷入一个阉割的过程”。但真正高明的批评家必定是深入研读并从各方面了解所面对的被研究者,才能给予有力的揭示、分析和批判。吾本无才,权且为深入学习老虎诗作,发现其背后的某些秘密而乱言几句吧。
金黄的老虎诗兄这两年的诗歌创作,由内在气息中逼射出来的稳狠尖利之气势着实让人诧异。无论是叙述策略还是内在主题选择,细节的推拿,都有种诡异、冷奇的意味。可以说,他的诗作在诗歌界是一个异数,有些诗写得真让人反身观看,惊异不已。
我承认很多貌似怪诞奇异的关注点并非一个人的刻意行为,我相信写作承担了个人的外部经验,更是反映了自然结构中人的心性。所以什么样心性气质的人选择怎样的写作并求得相应的纯粹和完整。所以读老虎的诗直接的感受是气质诡异,精微处露锋芒。同时要诧异于他对事物考察方式的奇崛和展示事物结构的生猛、凶险。在对我们不易察觉的角落,他能给人带来审美意外。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关乎读者与作者相互关系的问题,就是阅读与倾听的有效性。罗拉.巴特关于这点有过精辟的论述,大意摘录如下:“阅读需要倾听,每个符码都是一种力量,都是一种声音,经验的声音,个人的声音,科学的声音,真相的声音,象征的声音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立体空间,我们在每一个发音内容的旁边,都能听到画外音。我们这样被告知,“热腾腾的”历史,对于正在发生过程中的历史,是一种听的历史,听觉在此成为它在历史中所处的情景,符号和对符号的倾听两者的混融,这在别处是求之不得的,经由那番书写中的革命,现代性试图达到的正是这种境地”。
有学者说,罗兰•巴特实现符号理想的过程带有一点疯狂,他觉得“听”是种生理现象,“倾听”是种心理行为,而凭借听觉的声学和生理学,是可能描述听的物理状况的,倾听则惟经由其对象或目标,方能得到解释。他把这种方式称之为汩汩而来的旁逸闲墨,罗兰•巴特早已在提示着我们,所有的文字都是在倾听,都是《语言的簌簌响》(The Rustle of Language/纽约黑尔和王出版社,1986年版)。这些跟德里达、拉康的语言心理学有一定程度的近似。所以,我们在进入老虎那极为讲究的缓慢的语言发声系统时,一定要带第三只耳朵。因为他的语言气质都是慢的、冷的、内质的。这样,你会发现,他的诗尤善结构而保物象之奇巧。叙说的耐心,更吸引人从平静的假象中盯出剑鞘。让不失时机的机锋闪现。寒光尽处,惊心不已。这大概是他区别于常人的卓异之处。请读《主妇的教导》
写下文字,虽然并不是一定要博取声名
但描绘内心,总具有相当的危险
对于一个男子,他应该关注产业
应该致力于六畜兴旺
应该乐于养亲并以欢心为本
站在傍晚的街头,打量变化的光线,对于一个男子
好比是一个热中于照镜子那般令人不耻的坏毛病
他不应该让内心被莫名其妙地穿越;他的内心不应该
像筛子似的那么多孔;他的眼睛不应该
看见那么多阴性事物的美和秘密
——主妇的教导
中国传统的语言文字学具有极为沉衍繁复的内在魅力。老虎近年的诗歌叙述方式和语言节奏的徐疾有致、气息中和饱满,可能跟他对古诗文的大量阅读有关。一个人一旦有了沉潜的内心,他就有了较为厚实的气度控制语势的变化,所以他的吐纳是清晰匀称的,有备而来的表达目标点,其力抑扬顿挫——写下文字,虽然并不是一定要博取声名/但描绘内心,总具有相当的危险……这样起势,十分拿人,所谓柔力无穷啊。接着,主妇的教导所要求的内容就跟着溢出,叙述是在平稳的操作中引向小小波澜,再轻缓抑住,抚于平静。可以联想一把柔道,一环太极,力道透过心脉,却总在方圆寸心间回落于安然。而最后的一连着几个不应该,其落点唤起人的惊奇:他的内心不应该/像筛子似的那么多孔;他的眼睛不应该/看见那么多阴性事物的美和秘密。到此,读者大概要涌出一丝笑意,一点惊奇的。所谓幽默的能力是最高智慧的体现。
我们发现,此人尤善于解构性的秘密。也就是希图进入死亡的雷区,作出个人关于生命的本质的考察。如《烟草史补遗》
烟草史补遗
烟草历史的开端竟然是这样:
一个多情的早期男人
很宠爱自己的女人
可惜她薄命夭折了
葬在山坡里的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迎着明朗的朝阳
把她扒了出来
他抱着她
怀想往日,觉得她还活着
他便同她说话
甚至他还打开了她的双腿
来爱抚,交合。直到
落日殷红的光辉洒满树梢
他埋葬了她
每天如此,折腾了数日
她捎来了梦
先是感谢他的爱怜
然后她讲到了开始暖和的天气
和她的身体,特别腿窝里开始的变化
她恳求他不要再打开她的墓室
她说,“我要去往生了
在我的坟上,将有草生长
它乃我的私处所化,可以忘忧。”
这个奇幻故事,直觉感受是有些突兀。作者不厌其烦描述与死后的女人亲昵的细节,是有些怪诞了。但深观每个句子间的变化,体味动作的延展、戏剧性场景比如梦、比如幻觉之语,你会发现它都有所指,都有所用。都是爱到极致的无法归依,无力保持常态。最后一节,语句清晰如真,沥沥穿骨.平静之处,尽是惊澜,却依旧未能逃脱女性的私部,性指向了最后的目标和命运:她恳求他不要再打开她的墓室/她说,“我要去往生了/在我的坟上,将有草生长/它乃我的私处所化,可以忘忧。”尽管如此,这,都是有情有义,都是苦难与幸福反复纠缠的结果。杜撰的故事可能不仅仅是故事了,它有历史和渊源,有骨肉至深的记忆,有生与死的探究和抉择。离不开放不下的情恰是死生纠葛的绝命环。其他诗歌如《即景》、《在以欢快和乐生为基调的世代》《致瑞典的女人们》《率意帖》(选)等都是值得赏玩和品味的,无论与世俗还是与肉身,无论是娱乐化还是从阅读的可能性来讲,接近人本来样貌的真实,是一种本然的放松。在这个时代来,它是具有其实在意义。体现了人回到本真状态的愿望,释放压力,进入常态。孤独、异化状态中的人们,需要的是实际的操行而非虚饰。
而让人难忘的一首写母亲的诗歌《妈妈和我捉迷藏》却是另外一番情致。
早上八九点钟,女儿从学校那边
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来
告诉我她入党了
我用老党员的身份表示祝贺之余
我这个当妈妈的,免不了叮嘱又叮嘱
这大致用去了半个多小时
放下电话,我继续要给母亲喂药
却发现她不在椅子上
满屋子找她不见
不过,我知道,保准她又是把自己藏在衣橱里了
这个资本家的女儿,退休小学教员,可怜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最近几年好似乘坐上了时光隧道
正在抵达一个接一个的过去
今天把她找出来,瑟瑟抖动的手上多了张纸
上面大写着:入党申请书
小写着:我志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这镜像着的事情我知道,那时她21岁,他们拒绝了她
——妈妈和我捉迷藏
这样子写母亲估计是到家了。两厢完全不同的世俗情态比较——女儿的兴奋、欢乐,痴呆症的母亲的执拗、顽强,两厢绝然不同的情境比照,都因为一个入党证书。如此取材,如此叙事视角和策略转换,泰然之中,无不纠结着内心,让人难以释怀。此诗最出奇的是喂母亲吃药,她突然不见,捉迷藏的细节,真让人心颤。我想这首诗读后,一个人的眼泪是长久流在心里的。老虎一贯的不动声色的叙事打翻了人类情感与道德极端底线。
借用我之前的一段话,对老虎诗歌的大体总结是这样的:他的诗每每是独到匠心的裁剪,勾勒完整而娇媚的情态纷然涌出。很多诗都离不开女人、性和潜意识的暗示。尤其是前两种因素,读下来是有些惊心。近年多读印度哲人奥修的书,他的话直插入骨:“……死亡随着性开始振颤。一次真正的性的体验也是一次死亡体验(体验过高潮的忘乎所有,必是真正的死亡模拟)。你死了,所以人们才这么害怕性,这么害怕女人(也许并未意识到这点?);害怕……女人既然给了你生命,她肯定也带着你的死……”我敢说,要么他对女人极度迷恋,要么是对死极端恐惧。反过来,写女人恰恰是在反证死亡,透视死亡的秘密,向死而生? “存在即虚无”“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言)“黑洞的对存在之物的能量吸取和对宇宙生成的平衡”……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我们,努力爱,极度绚烂的人生却是成全最丰富完整的死亡仪式。此生过短,人生茫茫.而这样的主题恰恰是对人类最深刻、最温暖的拯救,至少是一种义务或责任——努力走下去的必然是繁盛的人生,谁管它以后呢?4000年后,太阳爆炸与否,与我们无干了。只是由此话题展开的联想,我倒更希望他更可能地将自己关注的母性主体,用语言形式探究和切割得更深、更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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