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斌 一种智性综合能力令语言发出生命的诗意交响—评优秀诗人聂广友诗作《水龙吟》

[江雨霏]

从我第一次开始写诗开始，我对诗歌的评价和鉴赏就一直处于一个高标准的范畴之内。一句话，我只读，只评，只观摩学习一流的诗人和诗作，对于一流以下的诗人和诗作，我承认他们仍然可贵而且必要的精神存在价值，但我的诗歌国度中，他们从未获得过我哪怕稍加掩饰的虚假欣赏。读最好的诗歌，学最好的诗人，同时也努力写最好的诗，一直是我作为诗人的一个顽固想法。因此，至今为止，我只以文本解读的方式评论过中国当代诗人的少数几首诗作，不是我没有评析更多诗作的能力，而是它们没有产生让我对它们必须予以一评的深刻召唤。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诗作的认真批评，只能是来源于另一个诗人优秀的诗歌对他隐秘而亲切的召唤。
我认为，真正的诗歌批评家，正是这样一些可贵的精细敏感的心灵：他们的心灵是一架超级复杂而敏锐的竖琴，象梦幻中的传说一样，它们静静地嗅着周围所有的诗歌空气，永不懈怠地期待着一只优秀或卓越诗歌的手指，宛如轻风或狂风暴雨地拨动它们同样天才的琴弦。与其说他们是天才诗人和天才诗歌的另一个对应，不如说他们是天才诗人和天才诗歌的另一半。他们的批评和阐释，是天才诗人和天才诗歌内部本来就隐藏着的亲密无间，但又神秘无比的，与本音融汇一体的绝世回响。它们多么象英雄或美人揽镜自照，他们之间的相互认知与相互相互发现，令最骄傲的诗人也感到惊喜，并不由自主地发出由衷的赞叹。优秀、卓越的诗人与优秀、卓越的批评家，就象一对心电感应的双胞胎一样，是精神的恋人和她最美而不可分割的另一半。没有优秀的诗人，优秀的诗歌批评家是多么孤独失望。而没有优秀的批评家，优秀的诗人将象一块无人认识的宝玉，会怎样地被尘土和凡俗碎石无情而且长久地淹没啊！
那么，人们不禁会问，中国目前有没有一流的诗歌批评家呢？有的，但为数太少，绝对优秀的诗歌批评家是这样的一些批评家：一旦他发现了一首好诗或一个好诗人，他就会体验到一种精神的狂喜，象一个淘金疯子发现了一座巨大金矿！对于他而言，除了立即无条件地开采并且赞美金矿之外，他几乎无事可干。一个优秀、卓越的批评家在批评时也象一个优秀、卓越的诗人创作时那样忘我和饱满！纵观历史，优秀的诗人和优秀的诗歌批评家，恰如一对永恒的精神恋人，对对方的相互吸引和内在召唤。他们相互期待，又相互鞭策，最终形成了一种双子星座的神奇景观。
试想，没有庞德的批评和推介，艾略特会怎样。试想没有悲哀的爱尔兰，叶芝会写成什么样。试想没有伟大的新生力量的美国，怎么会有伟大而豪迈的惠特曼！也许有人会说，多少伟大的诗人在当代没有可认识他们伟大的批评家，但他们写作的伟大却丝毫没有受到不良影响。是的！因为事情的秘密就是：伟大的诗人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批评家，他们集伟大的诗人与批评家于一身，呈现出诗人、批评家相互融入、阴阳一体的壮丽景观！
因此，我一直毫不妥协地认为：任何一个诗人的成就，必然与他的批评能力成正相关比例。优秀的诗人具备优秀的诗歌批评能力，伟大的诗人具备伟大的诗歌批评能力；而稍弱些的诗人，只能具备较低级的批评能力。一个优秀、卓越、伟大的诗人，是多么需要通过多年的学习和内心的天赋，坚定不移地确认自己所选择的诗歌道路是正确的，而且于自己是唯一的优秀、卓越、伟大的道路啊！一个诗人自己没有对于优秀、卓越、伟大的深刻认识和坚实信念，那么，要让他写出优秀、卓越、伟大的诗歌就难以想象。这就是我心目中看待诗人与诗歌批评家的最基本而且一直确信的简要观点。
让那些以为写作和批评完全可以截然分开的诗体文字工作者，继续在他们认定的羊肠小道上自娱自乐地打发他们原本同样宝贵，但现已变得廉价不堪的残生余生吧。我们要做的是，矢志不渝地追求伟大而正确的诗歌方向。我们清晰而远大的志向是，宁可成为一流中的最低劣者、最末一名诗人，也胜过成为二流中的冠军、大腕！而谁又敢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无力担当起自我精神对于自己如此热烈如此崇高如此殷切的期望！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真正伟大的诗歌，就要在我们这群视诗歌为生命与使命的诗人中，因蒙受某种神启而于无声处不知觉地猛然诞生了。
现在，让我们抛开关于诗歌的畅想，收回心智，注目于我对优秀青年诗人聂广友一首名为《水龙吟》的诗作的批评上来吧。作为聂广友生活和诗歌上多年的至交，我亲眼看见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在二十年写作生涯中的几次重要蜕变。在此述说几次蜕变的详细过程显得过于繁琐，也没有大的必要。更重要的是，让我们来认真审视一下，经过数次精神蜕变之后的诗人聂广友现在已经站在那一个诗歌精神的层面。对广友做一个准确的分析非常困难，但我仍将尽力一试，以期发现其作为诗人独特性的一些重要特点。

一、标题：水龙吟

这是一个著名的词牌名，让我想起我所崇敬的伟大诗人辛弃疾的同名诗作。这三字具有中国古典诗歌全部的力量，水，龙，吟，借助于中国传统的神话背景，这三字已经构成了一首小诗，一幅完整而又气势阔大且沉静的意境。从后面诗作的形式、意蕴来反观诗题，我发现如此标题起码预示着以下几点：

1，作者暗示他的审美倾向的底质，最终希望能够进入或至少倾向于古典的精神域场；
2，此诗的主题与展开将与水、龙等传统经典意象紧密相关，或由此而曲折发散；吟字一方面是龙吐水的描述，更是一种绵长、曲折、言尽意未尽的精神倾吐的形象暗示；
3，作者希望通过标题，奠定一个相对比较开阔的精神气场，因为他很可能有较为宏大的诗思与诗性言说，要通过一个比较大的框架，才能够运作得比较顺畅。
应该说，当我第一次读此诗见到此诗题时，我多少被调动起了好奇心，并期待作品是对中国古典词作的一种创新性的开展。于是我继续往下阅读，迎接作者似乎一切已成竹在胸的诗歌力量，我期待着通过作者的构建，在诗中介入传统与现代交错的诗意对撞。为了便于分析，我已经在诗作前面加上了行号，以防止论述时发生混乱。此诗共七节，42行，让我们从第一行开始这次神秘的精神之旅吧，澄明的诗歌之光将一路把在园林分岔小径上委蛇而行的我们不断照亮。

01醒来的午后，觉察到羽翼逐渐丰满的
02时光，一种流动的渴望、新鲜的温度
03荡漾于屋宇之内，在秘密处
04静静地编织着理性的锦带。
05几只象征的蜜蜂，在明瓦的光柱，
06吟唱着夏日的耕耘之歌。


在第一个长句读完之后，我们已经行走到了第四行。这四行通过一个整体的长句构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单元。当我们充分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就发现了诗人聂广友在诗歌写作上的第一个特点：那就是他喜爱并且擅长使用复杂的长句，以充分展开他想要切开的事物。只要留意到了这样一种长句式，你就能够建立起一个印象：读他的诗，你不能急，也不能没有思考，因为他的诗从不简单，一个复杂的长句意味着一个小小的诗思的单元，需要有比短句尤其是单行句更大的展示空间。对于诗人和诗歌来说，这句式的空间是什么样的空间呢？是语言内部的空间，是语言所道及的事物内部结构透视要需要的精神性的空间。而这还不彻底，因为在诗歌中，语言和所及事物的空间，在诗歌构建上恰恰表现为貌似空间的时间本质：一首诗，只有当我们一字字一点点地往下移动前行，在时间连续的建构当中，我们才能仿效连贯地进入诗歌内部的世界，并且通过不断地前后左右地运动着做返回运动，我们才能更为整体地把握住诗歌的灵魂，即它的诗意在一个个以句子构成的结构中得以奇迹地呈现。这个问题有许多话可以说，但让我们先在这打住，以完成我所论述的广友近年诗歌的第一个特点：那就是通过长句，对诗歌内在空间和多层次诗思的运作。按他自己的话讲，他是努力通过对语言有意地选择和构建，以完成对极容易丧失的需要捕捉的诗意的围拢与定固，有如在透明但精巧的玻璃房子中充满灿烂的阳光。
第五六行是前四行长句的补充生发。但在这提请各位注意一下，这两行在结构上作用十分关键。当我们只能看到前四行之时，我们发现诗人所描述的视角只是向上仰视着天空中时间这一无形之物的流动，充满，和它在空中所展开的无声无息的饱满的编织运动。因此，如果就此单独分节，它会显得没有底座支撑，而失之动荡。视野以上的事物和诗意空间也会变得十分摇晃。但加上五六行则一切可接住并且稳固地安定下来：由大的时光和象征整个世界的屋宇，过渡到了小的蜜蜂和明瓦，时光汹涌澎湃的大流动现在演变成了一只蜜蜂在夏日不知疲倦的生命气息十足而且极其可感的动人的吟唱。天空对接了大地，世界对接了其构成，时光对接了它的居住者和认识者，永恒对应了一个弱小但辛劳生命的短暂。一切构成了一种均衡，整个诗意结构因此而变得无限宽广开阔、上下浑然一体而坚实稳定而开放。所有这些，都是一个优秀诗人在写作时必须当下通过多年的练习下意识地运思写作时立即予以解决的重大问题，一首诗的成败，其实这才是隐秘的关键：没有写好一字、一句、一节的能力，那么你更没有能力把握并且妥当地创造出全篇诗作。这是第一点我要讲的。
第二点我想讲的是，这第一节结束时，我们作为读者所能够获得的对于此诗风格、调性、语气、语速、诗思、诗写方式的总体印象。让我们来关注其中的凡个关键词：醒来，午后，觉察，逐渐，流动，新鲜，静静，编织，明瓦……当我试图罗列重要字词时，我对广友诗作的特点有了第二个重要发现：即他不仅在长句的使用中独具匠心，而且在选择字词时十分敏锐而精当，因为我发现，对于进入并优游于他美丽的诗歌境界，他所选用的每一个字词都恰到好处，都是必不可少、不容忽视的一个精美零件。午后是醒来的午后，醒来的时间是在午后这样一个太阳直射或稍稍偏离了中天的时间，在阳光、阳光所代表的生命在一天中最饱满的时间。因为是醒来，于是你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角，因此才能用无意中发现的 “觉察”这个词，并且觉察的对象是“羽翼”，正因为人是刚醒过来，觉察也就需要一个渐进的细微的体察过程，因此时光在被诗人和我们感知时是“逐渐丰满”，而逐渐进入我们的时光现在此刻体现为什么呢，是一种诗人和我们以前从未直观感知到的“一种流动的渴望、新鲜的温度”，
那么渴望又是什么渴望呢，是一种随着大气和时间在流动流变的瞬间真切的渴望，而且这种渴望和流动并不是冰冷的和陈旧的，它们更是可以再通过诗人通灵的统觉，直观到它还是 “新鲜的，而且是有温度热度的”，而且它当下还正充满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它在“屋宇之内”波浪一样轻轻“荡漾”！无须更多的精细分析，我们已经看到，聂广友在写作此诗时动用了他什么的心灵智慧和语言通感。由此，我们就会发现一首优秀的诗作，诗人在运思诗思时，他必须化身或者融入什么样的人诗合一的语言存在之中。
那么，我们错开了话题，谈出了聂广友的第二个特点。我们回来整体回味这成功的定调的第一节诗歌，看看它已经在我们心灵中造成了什么印象。这是一种沉缅，沉浸，沉思的境界，写作者仿佛在写作时进入了一种既日常又反日常、超日常的心灵与感受状态，他看到的不是日常表象的那些景象，而是此时此刻，神秘的大地和天空、万物，以转换了的更朦胧然而却因此而更真切更确切更真实更圆满而不是孤立的心灵的景象；诗人在此获得了创造好作品时所需要的灵视，因此他的诗歌不再是书写出来的，而从神秘的心灵里自然地流出来的，他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生命体当中，他的感知和智慧已经在瞬间超越了他自己作为一个常人在平时的正常极限，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才如布罗茨基所言，人为诗歌或语言所掌握。否则，诗人凭借理智或感觉构造诗歌时，必然会留下遗憾和缺陷。这是我们阅读此诗时所获得的第一印象。
除此之外，诗中强烈地徐缓地推进的灵视中的理性能力，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作者仿佛是在梦中思考言说，但他在梦中又似乎是一切皆能感知并且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智力与感官的，他象一个魔法师一样逐渐平和但不乏因洞察真理而抑制住激动地揭示，他惊叹并无不欣喜地一点点一面面展开着自己眼中的幻象。他的诗在此诗中由领悟，逐渐将转化为感恩并且对自我的预言。这就是我通过阅读此诗第一节时所得到的第三个发现：聂广友的写作已不再是单纯的情感状态或哲理感悟，他在此诗中思考的是存在、万物与时间之间美妙神秘的关联。他寻找的是这些关联的痕迹，他感动的是自己对存在更深刻的直观与一个新的世界在他强大的综合能力之下完全不同于日常的大放异彩的入门者可得的狂喜和壮观。因此他的诗歌才能不是抒情才能，也不是单纯的对于事物的感知，他的核心能力是通过综合性的智性的能力，思索世界的本质与真相。他的复杂与语言风格因此成为必然。由于时间有限，就先写到这吧。逐行分析将耗去我谋生所需的几天时间。余下的奥妙，就留给所有喜爱广友的诗人们自己去一一发现。

郑文斌，2010年6月2日星期三于厦门

水龙吟

01醒来的午后，觉察到羽翼逐渐丰满的
02时光，一种流动的渴望、新鲜的温度
03荡漾于屋宇之内，在秘密处
04静静地编织着理性的锦带。
05几只象征的蜜蜂，在明瓦的光柱，
06吟唱着夏日的耕耘之歌。

07强大的自然，此刻在变幻，闪烁着
08细微的颗粒，几颗巨大的松柏的
09统治力，在调解着思想界内的
10可能纷争。一隅，受庇护的屋宇
11在享有它分来的相宜，呼应到远处
12投奔而来的生命。

13仿如，被传统面授了机宜，
14简陋的门甬，经验到时间永动的流畅，
15朴素地对峙着大江，敞开
16屋宇的胸襟。个体的象征承担起
17联接两端的路程，把生命的经验
18接迎到吐故纳新的园林。

19哦，白色之上的白，纯粹的统治力。
20你吸收了一切色彩的生命，只让
21正午的充盈贯注天地，贯注于眼眸一瞬的
22涌入的丰满。铺上高天，又深深地
23植入土地无垠的根系，赞美暴政，
24让妙笔下的万物显出生机。

25而万有之母生生不息，静谧的，
26让注视者感知自然神秘的情怀，
27让他理解时光的意义，展示出缺憾。
28它滋养着所有注视的目光，填补
29每一个巉岩间的裂隙，向每部分
30发出欢乐游戏的邀请。

31远处，“正午”之下的山谷，在怀抱里
32只孕育色彩的丰盈，让茁壮的生命
33强有力地呼吸，和高处的林木一起，
34构筑起更强大的统一。它用构思了自己
35来构思坚实的你，又牵手远处的根基，
36一起默诵伟大母亲涌动的浩荡。

37哦，神思，自然幽秘的力，原始的生命，
38你把踪迹留存到过去的活动里，
39你隐藏起自身，又给自身寻觅证据。
40你庇护生命的种子，使场景的一切目能所见，
41你把根系深埋在六月的雌伏里。
42你令一切变得生动，令壮观的美跃出大地。


2008-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