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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我读柏桦《水绘仙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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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江雨霏



加入时间: 2009/09/17
文章: 79

文章时间: 2010-6-10 周四, 上午7:17    标题: 木朵 我读柏桦《水绘仙侣》 引用回复

冒、董二人九载共处,其间风流轶事多矣,应择取何等事端作为诗节?彼此之间又该如何相互牵挂,以便最终组织成一件得体的内衣?事关感情的由来、涉足当事人的死讯,这两个情境,似乎是早已注定的材料,不可摆脱。然后,在生死两端间插入动人的场面,要不要额外讲究,所言所引均匀分布,且又不致偏心偏信,也即写作当时对组诗各个成员的高矮胖瘦早已心知肚明,不出现使之肥硕或失之消瘦的局面?有无这般情形:作者凭着冥思的优先权限,决定着某个镜头的显现,却不顾他人的非议,或遏制一件事的曝光,以免乱了阵脚?加之此诗乃非常组诗,作者完全可以沉浸在无祖师爷暗送秋波的气氛内描摹组诗之新体态与制度,又当如何协调好出人意表与一言中的两种心愿的关系?出人意表,乃指不法俗套,另造灶火;一言中的,可谓合乎读者心思,但手段又不显得太俗,每次正中下怀。我所担心者,在乎作者如何冒用冒氏的处境与心境,来品尝二人世界的甘甜:甜的分寸又当如何体现?凡操持组诗多年富有心得之徒,都可能在人称变换上用劲,而此诗限于“你”、“我”、“我们”的来回荡漾,并没有涉足“他”(“她”)或“他们”的视角,这又是怎样的提前考虑? 若心态上当这是首次开垦意识里的一块荒野,他也许并不急于一次耗尽所有的设想与好感,也就是说,这一回对仙侣的描绘,可以是这般手法的彩排;写作中一遇困厄,他最佳的安慰方式不外乎提醒自己以后还可以用这件外衣改做一套历史的连衣裙:关于诗的复杂性,包括手段的复杂性,无需一口气想个明白,相隔几年,他还可以另觅主题,故伎重演,此刻凝思,不妨是于情于理的勘探。他所关切的问题首先是文体的运行机制:引言出席这次盛宴,会不会令人不适?组诗中的各个成员应分别如何穿戴?在一首诗与另一首诗之间,设计怎样的过门,才不失组诗的整体风范?一个诗句的长短或主谓宾结构可否揉碎了再塑?写作同时,又当如何兼顾令未来的读者惊奇与叫历来的自我拥戴现在的我为王?形式感的获悉所带来的欢欣很容易融入每一个诗节的端详之中,看起来,这个组诗的样子在某个瞬间犹如天启,豁然开朗之余,已经将他置入还没有实现的淬炼进程之中,他必须依靠看得见的一招一式来照耀当初的放达奇思。于是,在思与行之间,他多次小跑,给各方带去最新的音信。也许,写作过程至少可分为两截:其一算是仙侣情报的陆续收集,感情故事的剪接,尚处于不稳定的、可任意扩延的状态之中;其二,大局已定,已经不需要相关的素材,他已从新闻与野史的范围中脱离,开始了心之动摇的前因后果的观察,不确定的不再是仙侣的风姿绰约,而是诗与事的相互适应能力。有时写得快一些,有时得慢下来,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以诗为简史时,则翻箱倒柜也可,一个小时写一行也不算才思枯竭,而涉及个人的情感,事关风流时,可以在公认的社稷上涂抹爱看的油漆,不顾各方面阻扰,一刻钟写了十行,也不嫌铺张浪费。譬如诗的开篇四句,已在春冬两季之间埋下时间的狙击手,而“不祥的诗签”则预示着神仙眷属也有波谲云诡,这是一条过硬的套路,好比事先赶制的一对蜡烛,长短已定,大致猜得出日后映照的幅度与流变。简言之,这四行的吐纳之气决定着诗的长度,既有时间跨度上的自我约束,又见生死相依的夹道欢迎。“一件大事正期待着冬天”云云,也声明了诗的一种情致,就好像卖了一个关子,请读者钻入他在历史剧的百衲衣上找到的一个破绽。此后的诗句正是在一种不绝的期待中开展,作者已手握由此及彼的脐带,而读者种种对期待的反应促使他安置一只倒计时的挂钟,测算他有几次迟疑不决。“来临”者,是实现读者一个期待,却又剪断一根脐带:追溯到一个可信的起点,然后,跟此前的光阴割断关联,为诗与人各自赢取一个“开始”。很显然,这个开端并非事情的某一天纪实,不理解为时间的新鲜豁口为宜,权且当作结绳记事时刚刚系下的一个活扣。就好比他眼下解开了风流轶事的第一个钮扣,他在组诗的开端进行了自我信奉与兴奋的濡染:事后也看得出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设定这首诗各个部分的体态务求匀称,诗的每个小节的行数是否相等,以及是否要施加一种独特的韵律,他当时把它们次等对待;但他也尝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并估摸着大概费多大力气可以收完这片情真意切的庄稼。第一步,他已然落实的策略包括:其一,人称上已预置了一套对话机制;其二,当事人的点点滴滴传奇泛化为诗句的渠道;其三,互文性。接下去,他似乎不会碰到太多的折磨,自然而然就是有关衣食住行的组合屏风的开启。可谓顺势而为,按照讲故事的常规策略,一边徐徐展开图卷,一边又令读者始终觉得他手持一把小匕首,随时能够从顺服的历史筋骨中剔出鲜血。他保留了一个作者恣意妄为的权利,也可说,他有意识地为不同的读者安排了高矮不等的垫脚石。最考验写作者实力的还是:在对照野史或历史传闻时,是一事一议,还是任由多个时点的情景掺杂在一起?于是,他为读者显露的峥嵘岁月不限于具体的一个场景,而是“有时”、“譬如”这般弹性十足的传声筒,或是“白日”与“夜里”这种可信的二元论。可以说,他有一点避重就轻,也可说,他被汩汩而至的历史激流所诱惑,十亩荷塘只好博爱而泛游,容不得克制住激动的双桨,只呆在一个莲蓬下举一反三。“家居”以下,“食”、“茶”、“香”不算是一波三折,而是对前述泛泛而谈的做法的一次下意识地修整,人情世故由此三面屏风或许扑面而来,变得更为生动,但也可理解为,这是作者对江南特色的习惯性啜饮。或谓之逸乐观的兑现,或视为仙侣证书上三个醒目的公章。此中有真意,读者或可揣度作者的嗜好与处理素材时用的是哪一个牌子的剪刀。事实上,读者一经“食”的挽留,就会忘却诗学瀑布的发祥地,而转移视线,用另外的尺度来衡量作者在“食”的这一环节摆了什么谱。在“甜点”与“光阴的珠泪”、“纯粹的美学”快速建立直观的联系之余,这首诗的第一条带着非诗性质的引文出现了;试想:作者写到这时,是不是正起身去书柜里找出一本参考书,然后逐字逐句敲打进诗句的节距中?他能忍受中断写作的连续性思绪,或他自信插曲不至于成为喧宾?此刻,一种有关诗的芳姿的讨论默默拉开序幕。有了这一次涉猎,可想而知,未来的行程中将会出现许多野味的召唤。或许,在那个寂静的夜晚,作者言人及己,把对佳人的判词反馈给自己也说不定: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在谈论“食”这一主旨时,他并不拟变身为一位美食家,从营养学与烹饪学中借来其他的审美法则,倒是时刻不忘“诗”的如影随形,就好像在“家居”中有时出现“譬如读诗”,在“食”中出现了“又犹如妙手裁诗”。进入“茶”主题后,最显眼的变化是人称换为“我们”,当然这里也不打算显示茶艺造成的诧异。这一部分就像是饭后茶,作为“食”的后话,它不会引起读者的猜疑,类似的情况是,“香”也保留着对“茶”的气氛的延续。同样,在品茶与观人品茶之际,他也不是取材于某一次特殊的经历,而是普遍的认识对茶文化的一种献礼:感觉上,他谈论起喝茶人总不欠缺茶香的支持,咫尺之外就是那一对情侣在烹茗似的。“香”虽不限于茶香,但不可避免地要插足于精神的故乡。就香“混合着身体的气味”而言,跨前一步,就可能步入了禁区,就在似是而非的关口, “香”平衡了贪欲与凝思之间的复杂关系,使得诗句儒雅却又不迈入风流的腹地。“无涯的香迷离广大”云云,实际上也让诗在这一刻产生了小结的念头:香,实施了一次对两人世界的概述。乃至于我们难以想像还有怎样的情境没有得到勾勒,于是,诗务必发明一条起眼的分水岭,譬如涉足大于两人世界的一个公共领域。诗,运行到这一步,似乎憋不住寂静,决定安插几位宾客,以片刻的喧哗来加深两人世界的静谧。的确,“水绘雅集”是江南元素的集大成者,也是再一次送出一个巅峰,把来不及单列的“山水”、“美酒”、“丝竹”、“日光”统括在一起,使之交织出生活的宏大蓝图。由于这次对“雅集”的描绘不是针对某一个特殊的场景,而是寄情于这种已消逝的美奂美仑的气氛,在诗句的布置上,并不要求尽善尽美,好比盛大的晚宴上一个餐桌上刀叉的顺序摆错了,并不会引人注意,于是,当“贵人王士祯”亮相于诗句中,读者会觉察到这一安排的可有可无,以及这个来宾与整体气氛的不协调。这一部分可谓滑出了两人世界的圆周,如果不是那些文绉绉的引文像路灯一样协助,读者几乎忘记了这是一次发生在十七世纪的聚餐,还以为王羲之或阮籍主持的某个酒会呢。“完美的演出”是这一部分的赫然入目的注脚,作者似乎有意在这里演绎盛极转衰的辩证法,直至最后一行显露出死亡的气息,读者才发现这支交响乐队早已计划演奏命运交响曲。读者还将发现:个人情感世界一旦跟历史宿命连接起来,将会获得一幅更辽阔的屏风。那时,宏大世界吹来的血雨腥风,增添了幽居的旋律。仿佛命运是如此凑巧——安排了一次考验二人感情深度的机缘,而诗利索地抓住它,让它作为屏风背后漆黑又神秘的场合,在这里,因诗人能够利用好这一机会而得到上苍赋予他能推波助澜的本事。“整整一百五十天”浓缩成一组镜头,预示着他写作时如有神助,受到的挑战忽略不计。他遵照史实论事,他也尊重因果律行事,到这个节骨眼上,读者才清晰发现作者冒用当事人的口吻所渴望达成的境界,以及他为代人回忆这件苦中作乐的差事撒下的清香剂。通过他,读者俨然看见一个追忆似水年华的男子正把看客们远眺。“今天,你已劳瘁而死”,这一行诗,确实来得迅猛,好像临时中断了寻梦之旅,一下子就把剧中人的最后一个立足点显露出来了。如上所述,生与死早已是这首诗非得要去触碰的造诣所要求涉足的领域,他没有在此虚度韶华,时时矫捷,保持着从一个早先时刻掉转身回到当下的念想。至于“人可以比死更大,比生亦更大”这条箴言能不能治愈受伤的心灵,暂且不论,但读者已经初步领略到他想在生与死的间隙为当事人争取什么福利,仿佛我们偷听到他跟死神谈判的内容。“让我回到开场那不祥的签诗吧” 既是冒氏对姻缘的追溯,也是冒名的作者趁机发言,提醒读者注意他早就设下的伏笔。“注定”也好,“决定”也好,作者并不提防宿命论在措辞的设置方面留下了破绽。如果读者怪罪下来,他可以把其中的矛盾归咎于剧中人的雄心与惆怅。由于“不祥的签诗”已经发挥了首尾呼应的功效,读者与作者在那一刻似乎都谛听到这首长诗的告罄。然而,摆在大家面前的问题是,还有怎样的妥善措施可以再续前缘:把写作中错失的某些信息拿来,为这首诗成型献上最后一铲?就在一念之间, “附录”出现在宿命论之余,似乎要在哽咽之后再冷眼看一回人生的鸟瞰图。他力图证明诗还有另外一种可控制的尾音,他完全信服自己的意犹未尽的感觉,决心冒险一试——顺从自己的意识,哪怕是成了信念的俘虏,他要在“死亡”跟“命运”间放入更醒目的波折。他要撇开二人世界的轮廓,为读者描绘另一种真切的家庭生活,顺路访问当事人的宗教信仰。于是,他在关键的1642年之前另选几个年份,为读者营造一个史前世界的真貌似的。涉足老母亲的生死攸关,俨然是为了给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这般的结论予以狠狠的一抹,而“人间”、“天上”的近似性貌似最可靠的结论,值得浓墨重彩。写作到这一步,已是凌晨三点,人间是此、天上是彼,终于通过诗的漫游完成了非此即彼观念的纠察,达到了不分彼此的初衷:从此,他带有一部分冒辟疆的余韵,而历史人物冒辟疆也挥不去他留下的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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