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倩倚
加入时间: 2009/08/14 文章: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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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6-22 周二, 上午8:26 标题: 音形义的造境——评周伟驰诗集《回声》 李建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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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伟驰在《回声》集的后记中说:“好的诗人经营一首诗,就像园林大师经营一座园林。在造境中,无论情景,事境,还是理境,都以音、形、义的统一为佳。” 诗人谈诗,贵在有平常心。当代的倾向总的说来是观念太多,想法太先进,“诗论”发达,“诗话”却不切题。伟驰在后记中提到的“三境”,诗的偶得与经营等,在古典文论中应可以找到;音、形、义三要素,一般用于训字,用于论诗,可谓创举,仿佛写诗就是造字似的,这个思想很高明;“将叙事加入诗歌,可以因为事件的情感发展而获得一种秩序。但构成秩序的,不单只是事件,道理上的因果、情感上的强弱,也都可以用来构成秩序。”这是对诗的结构、语感探索的发现。近30年的汉语诗歌,在“义”的方面下功夫很多。当代诗的“义”,因有焦虑渗入,与古典的“义”已很不相同。古典的语义崇尚确定性,现代性的语义,喜欢歧义,刻意地营造阐释空间。 “形”,若指诗形,则当代有这个意识的人很少;若指形象思维、隐喻,说来话长。现代诗形象发达,隐喻丰富,“义”却互相冲突,有时反而构成了某种屏蔽,可以说是“思”混乱、知行分裂的结果。徒有一堆修辞而把修辞的目标――“道”或“心”的透气孔堵死了,古人列为下品。至于“音”的讲究,现代汉语还不到一百岁,不成熟情有可原。据“周伟驰创作年表”,他在1990年曾试验新格律诗,比我早多了。在这个题课上有贡献、给了我们启发的诗人,我以为是黄灿然和肖开愚。黄灿然多年来把英译的体会融入诗写,肖开愚对文言语法的刻意翻新,加深了我们对现代汉语弹性的理解。
周伟驰是一位宗教哲学学者,用西渡的话说,“是一位对‘哲学之美’有着深刻领悟的诗人。他用玄思来抒情,或者说玄思就是他的抒情。” 我以为最好的智性诗人,是那种本属于“火焰型”,经过长期的思维训练后却进入了“水晶型”的诗人。 艾略特写《普鲁弗洛克情歌》和《荒原》时的情绪,是胸中有一股“受挫的火焰”,写“物诗”之前的里尔克,或弗罗斯特漫长的青年时代,也可以作为参照。伟驰有几首罕见地“直抒胸臆”的诗,比如《滑冰者》和《河流》,都是热情而纯正。细察这些“火焰”,所有必要的情绪,都准确地化为了恣肆的修辞,肥大的诗行像一排排浪,单看诗形就可以断定是好诗。至于任何情绪之成为“必要而准确的”,有人视为天赋,我认为是高度修养的结果。学术活动限制了写诗的精力,但是也训练出了“智性地抒情”的能力:
我走过北方的原野,一千里的树,一千里的麦地,但没有河。
幽暗的马眼睛,幽暗的驴眼睛,在大叶杨下,在黄昏干燥星下。
抚摸着家畜的毛发我感到血在缓缓流动,带着浓度,几近干涩。
灰尘结成土,土结成砖,砖结成城市,而人的眼里没有波浪。
——《河流》,2002
肖开愚认为在新诗的形式问题上,“必以独创独善个人体式这一特点为纲领”。 除上述两首外,《话》、《骷髅》、《糊涂虫》、《蝙蝠》、《回声》、《闪电照耀火车》、《霍去病墓上怀古》等诗,均有柔波拂岸似的参差的长行,语势有点像赋,我觉得这似乎就是周伟驰的“个人体式”,姑且称为之“新赋体诗”。但是他大概既没有意识到“独创”,也不觉得有必要“独善”。伟驰不算是一位写得很充分的诗人。尽管我已不再认为诗歌在人类知识中占有任何特殊的地位,即使空缺阶段的学术成就与可能写出的诗相比,要有价值得多,“不充分”的感觉还是难掩。“充分”是一种可能性的穷尽感,与“成熟”没有必然的关联。但在成熟之前,保持速度或量的克制是明智的。伟驰在后记中说:“一首诗的珍贵也许就体现在这里:它是不可重复的存在瞬间,它是一个历史事件,而不是一个超验真理。”写作的酣畅感是由这些被抓住的瞬间的连续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造成的,是生命自在自为的表现,因此,与其说诗不是一个超验真理,不如说真理的超验性竟然被语言经验到了(语言分享了是者[being]的某些特征,使过去成为现在),而诗人也得以从真理的压迫中解放出来。
根据“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陆机《文赋》)的特点,与《滑冰者》、《河流》一样好,大致上也可以归入“新赋体诗”的另几首杰作是《剪枝》、《预感》、《蛇》、《锯橡树》、《蜃景》。1995年的两首短诗《暮色里》和《关连》也不错,如果说不是作者在风格上,至少也是在心智上步入成熟的标志。
倾斜的光线透过百叶窗:面孔。
人间的黑暗储蓄在瞳孔里犹如
飞鸟在水罐中。
在忧伤的水上我抱着你垂下的肉体。
红色的云朵像一排排栅栏尖
向着落日的方向射去。
抱着你饱满的肉体听见有声音在哭泣。
既不是我,
也不是你。
光滑的鹅卵石后面
是兀鹰一般蹲着的岩石。
——《预感》,1997或1998
这位温和的诗人一般不使用过于刺激的意象,“飞鸟在水罐中”却怪异得让人纳闷,一路读下来,“红色的云朵像一排排栅栏尖/向着落日的方向射去”,“光滑的鹅卵石后面/是兀鹰一般蹲着的岩石”,“预感”的阴郁,已上溯到了创世之初自然因原罪而震动的时刻,“人间的黑暗储蓄在瞳孔里。”《剪枝》、《锯橡树》则表现了某种自然神论的感情。《蛇》写出了一位深谙基督教背景的中国诗人实际经验的微妙差异。在《信仰与写作的质地》 一文中,我曾谈到弗罗斯特“因为焦虑所以多细节”,“在极度克制的、小心翼翼地叙述的饱和感中收回下滑的冲动”,周伟驰的叙述技巧显然受到弗罗斯特影响,却把拒信者固作姿态的语气转换成了席间分享似的担心,这是汉语气质的流露。
《回声》集中有相当一部分诗,流露了学者的旨趣。对这些诗也有必要作鉴定。所谓的“学院派”,也有高和低、成熟和不成熟的差别。因为生活不是可以随意地挑选或改变的,学院生活也是生活,外省、底层的高压湿重,一点也不比书桌、场面、术语的稀薄空气对真相的遮蔽少。如果命运决定了一位诗人有广阔的心灵振幅,而他的写作却跟不上来,不敢说,说不出,或者不能恰当地说出,那么他岂非辜负了命运的恩赐?痛苦不是粗鲁的理由,而更像让人变得温柔的原因。
这个夏天,话在我心里醒来,显得很轻快。
这醒来的“话”,另一个自我?良心?与诗人共享身体但不共享思维的家伙。“他们”走上新华大街,在纷至沓来的印象中,沿途争吵。全诗计100行,举重若轻,一气呵成。有类似感觉的诗我想得起来的有:阿什贝利的《产品说明书》、沃尔科特的《世界之光》、肖开愚的《动物园》,都是边走、边看、边议,亦庄亦谐,并且也都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伟驰的《话》,可以毫不逊色地加入这个小小的家族。说此诗有“学者的旨趣”,是因为里面有许多或许只有学者才能心领神会的讨论。至于像《对怀疑论者的三分法》、《当男权遇上女权》、《鸡论和蛋论》这类戏谑诗,动笔之先想必就已被作者放在了诗的边缘。学究气其实很好的,怕的是学生气。任何类型的成熟的诗,都可以无遮蔽地透出生活的气息,既然概念是学者生活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可以写呢?但是像这样的句子:“《井岗山战斗报》换成了网络和晚报/被饥渴的眼睛扫描。/文字传到心灵就变成了思想/供大脑咀嚼。把行为指导。”除了一点韵和饶舌的节奏外,“诗意”很少。其实抽象得干脆,也可以是好诗,比如《神曲• 天堂篇》和《四个四重奏》中的一些段落,怕的是煞有介事的抽象。下面是更不成熟的,有必要附上写作时间:“不然。毋宁说他们在与失语症调情/病人张开口,医生吐出词。”“要成就自己,就得有异己,不粘胶乃是前定。”《飞机猛地下沉时》(1996),“月光像消毒棉/他的伤口上积满了苍蝇卵/‘到底也算合法昆虫,翅膀像折叠伞’”《风呀,风呀》(1997),“酸苦”是一种停在半途的经验,以过犹不足的修辞,当然会显得古怪、假。可见真实、修辞都不足以出好诗,见识至关重要。学生气的时间久了,就有可能变得世故而油滑,好在伟驰生性忠厚,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他的成熟之作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类是戏谑地写下的反映学者生活的“轻诗”,另一类状态极佳,往往是长诗(或“中型诗”, 黄灿然用的概念),制作的意识很强,抽象的用语很自觉地过滤掉了,如果有,像在《话》中那样,也是很意味的(那才是真正的让概念变得有诗意的方法)。
2000年是状态好而成熟的年分,三十而立。长行的余气一直延续到 2002年。此后,直到2008年产量忽然多起来之前,见于本集的只有两首:2004年的中型诗《回声》和2006年的短诗《樱桃沟》。这期间,伟驰的学术成就开始引人注目,成了当今屈指可数的“奥(奥古斯丁)学”专家。今年的诗,主题都有一点儿怀古,大约与一次出行有关,不必因此而判断诗人的趣味。翻他的诗,我注意到一个特点:就是日常生活很少直接出场。而伟驰的抒情路数,其实是非常正的。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关于日常性的话语已经很发达,我却始终在犹疑。这是理想(历史幻象)受挫后的一种偏狭的转向,犬儒的成分很浓,与消费主义暗中应和。而真正的诗的精神,是不能屈服于任何偶像的。除非把历史的寒冰在我们心中用真理融化了,日常生活就只是流放之地,岂可以“诗意地安居”?
《蜃景》这首诗,以蜃景隐喻幻象,讲述工具理性对幻象的歼灭,诗的后部分又谈到了保留不可以被取代的“激动”的个人方式,考虑到诗人的神哲学背景,他的主张很有意思。
蜃吐气而成景,乃有海市。
还不够,要有冠盖、车马和屋宇。
旧时仕女换作了O-lady
施黛粉,出入带天街的高楼。
驼队亦变作了auto行驶于新高速。
柏油路下陷,一泓海湾现
波斯军舰伴随中东乐
如银幕,矗立沙砾的前缘。
这两节是“起”。第一行诗讲述了传说中海市的成因,“还不够”和“要有”,也表明这个传说反映了古人的愿望。“旧时仕女换作了O-lady/施黛粉,出入带天街的高楼。”“天街”当取典于郭沫若的诗《天上的街市》。“蜃景”从古代滑到现代,“O-lady”,“天街”,似乎暗示摩天大楼之作为理性主义、消费主义的通天塔,但也可以说是旅行者实际看到的蜃景。第一节末行的尾韵贯通到第二节首行。注意两节共有的、丰富的内韵u造成的风声上下起伏的感觉,这是 “auto行驶于新高速”的现象,又仿佛“吁”或“呜呼”的慨叹。第二节的描述实际上混含了第四节将要提到的两个术语“上现”和“下现”,“上现蜃楼”即 “海市蜃楼”,“下现蜃楼”即“沙漠蜃景”,有必要注解一下。哲学家的思维是很严密的。第三节,幻象史考古,也要一中一西,不枉了比较宗教学。整首诗起承转合,条理分明。对这“承”的一节,我们且欣赏一下作者研究“长短句和呼吸律”的成果。
“秦始皇︱嚼︱仙丹,︱遣少年︱去往蓬莱,”“秦始皇”和“遣少年”首三音呼应,结构却异质;“嚼仙丹”、“去往蓬莱”结构相同,动词则分别为单音和双音,错落有致;这行诗有三个连贯的动词,速度很快,必以奇偶的变化造成拗仄感,让速度慢下来。“还要︱上林苑挖一池,︱砌三山。”“上林苑”前面无“在”字,是炼字的功夫,这样一来,两个无主的动作就都成了“要”的宾语,权力意志很强。“上林苑挖一池”连读,“砌三山”与“挖一池”偶了一下,两个快板下来,非停顿不可。“诺亚方舟︱泊岸,︱天空彩虹︱如穹顶/敬神者︱泪盈盈,︱屈身︱跪拜。”因果关系使这两行的感觉很连贯,只在逗号处自然停顿似也可。始皇求仙的故事可能是道教(不是道家)最早的记载,诺亚的精神则是一神教的源头,比亚伯拉罕更早。叙述者虽然没有作字面的评论,但是从“呼吸律”可以看出差异。中国的、皇帝的意志在前,表明是主观的、人为的,所以动作多,语感涩而拗折,节奏有点像说古。求仙迷信的结果是上林苑的庞大工程。这两行诗实际上包含了非启示宗教中人神关系的两个特征:人寻和人造。圣经宗教则从事件开始,人物出场作为事件的自然展开,因此,真正的主体呈隐匿状态:隐秘的上帝。方舟泊岸和指虹为证 为因,“敬神者”的感恩行为为果——神寻人的结果。后两行的主谓结构很普通,语感舒展,叙述平顺。
此节用抱韵,把“跪拜”押在“蓬莱”上,也很有意思,似乎暗示了宗教学家的另一个观点:人拜的其实都是“象”,中外一致。幻想破灭信仰失落,总之,“时代变,蜃景迁,再无神仙。”第四节、第五节“转”,讲述了技术分解“彩虹光”的过程。注意,叙述者把摄像机放在第一位是非常准确的,1839年摄影术的问世 正是西方祛魅化进程开启的标志,库尔贝的唯物主义紧随其后。 “济慈哀叹,世界难得再可爱”,浪漫主义其实是对祛魅化的一种反动。那么,周伟驰本人的方案是怎样的呢?他是怎样保住“激动”不被“蜃景中的数学公式”取代的呢?
唉,我还是愿在飞翔时带上蜜蜂眼:
从一千个角度,把一物观看。
一只眼看实,一只眼看空,再一只眼看变,
眼睁睁看幻影成像,心中爱竟那般实在。
注意“唉”字、“愿”字。“飞翔”,祈祷,具有想象品质的智力活动;“蜜蜂眼”,无罪的眼,天真不厌物,唯此,方可以“从一千个角度,把一物观看”; “愿”、“带上”,表明“飞翔”求助于圣神(Holy Spirit),蜜蜂为采蜜而飞:请品尝信仰之甜。“实”与“空”,是者与人类活动,“变”,精神现象的变迁。最后一句大约是说,诗人从自身参与重建的人类价值——爱的实在中得到了安慰。
2008年11月,武昌昙华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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