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松壑
加入时间: 2007/08/20 文章: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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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7-20 周二, 上午6:31 标题: 颜炼军 张枣: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惊叹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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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他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据说台湾音乐人周杰伦喜欢他的诗。粗看《镜中》一诗,与周杰伦的一些仿古歌词的确有些表面上的相似: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侯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很长时间里,这首诗都作为张枣的代称在流传。在各种西方思潮纵横的八九十年代,它让人想起一种中国式的温暖和汉语之甜?今年3月8日夜晚,张枣在德国病逝。一时间,媒体和网络上“梅花”一词的容量突然暴涨,因为许多人因他的病逝想到了这首诗。新诗史上有几首短诗,比如《再别康桥》、《断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镜中》等流传都很广。《镜中》的广泛流传,出乎张枣的意料,他逝世之时,又成为他的代称,更是他所想不到的。因为他那些更为深奥复杂的诗歌,更需要知音。如爱伦坡在《影子寓言》中说的那样:“读书的你还活在人世中,可是,写书的我,却早已走入了幽暗的国度。因为,异像的确会发生,而秘密终将为人所知,在这些纪念品被人们发现以前,数世纪的光阴将会逝去。当人们看见后,有人会不相信,有人会感到怀疑,只有少数几个人,会对这些钢笔尖划出来的人物,反复地思量。”张枣是个追求知音写作的诗人,他曾在一篇给朋友写的文章里这样写道:“写一首高山诗,写一首流水诗。”这注定了他热闹和欢乐背后孤独的部分。
按张枣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连失眠都是枯燥的时代,因为没有令人心跳的愿景(张枣《枯坐》)。就在这样一个时代,张枣得了绝症,丢弃自己那爬满癌细胞的“孔雀肺”,骑手般驾着心爱的鹤(张枣喜欢的诗歌意象)西去了。他的诗歌在读者心中最不疼痛的南山上,落满“梅花”。这种与商业、利润、政治无关的诗名,今天已日渐稀少了。
遥想张枣当年,《镜中》刚刚被22岁的他写出,诗人柏桦对尚不自信的青年张枣说,此诗将让你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果不其然,张枣更多的杰作都没有流传如此之广。正如记住了落满南山的梅花,许多人也不断地记起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张枣:
空想的花花公子在诗行中留下
玄妙的水龙头喷出的大事记
——史蒂文斯《叔叔的单片眼镜》(张枣译)
这描绘的,就是少年成名的诗人张枣吧。80年代的绝代风华,已成为一代人精神源泉,今天,这一代人还在模仿从前的自身,追忆逝水年华。
张枣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在同代诗人中较早地在古典诗歌传统中寻求新的诗意发明,这当然与他深厚的家学有关。张家祖上在晚清湘军中赫赫有名,到民国期间也是长沙望族,张通典、张默君等文化和政治名流都是他的先辈。直到解放后,他家里还有比较浓厚的文化氛围,因此张枣自幼有很好的旧学基础和诗歌教养,身上还多少有些被西化过的士大夫气。
他曾给我回忆他幼年情况,我问他最早的诗歌教养来自哪里,什么时候开始体会到诗的愉悦?
他回答说:“我觉得还是来自家庭。我也一直回想这个问题,每个诗人的诗肯定有一个来源。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诗人的诗都来自他自身。当然,从教养的意义上来说,还是来自于很多童年时的影响。
“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好几件童年的事情。比如说想起我外婆,她是旧社会过来的少数读过书的老人家,她特别喜欢一个诗人,就是白居易。她有一本白居易的诗选,而且是五十年代中国那批很优秀的老学者做的竖排选本。我还记得,当时她把它锁在装粮票和钱的柜子里,有空就拿出来读。她读这本书读了很多年,最后都被翻烂了。另外她还喜欢一个诗人,就是杜甫。那个时候我们家阶级情况不好,父母外放,外公、爷爷都是右派,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就跟外婆在一起。她的情况也不好,被安排在一个汽修厂值夜班。她带我时我大概十岁,因为冬天比较冷,所以她常说,这个枣娃子晚上就像个热水袋暖着我。但我夜里不好好睡觉,老爱踢被子。有一天早晨起来,她就对我说,真是‘娇儿恶卧踏里裂’啊。这是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句子。我当时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告诉了我。我一下子就觉得“娇儿”这个词用得太好了,一下子就呈现了我和外婆之间的关系。我当时就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动作也可以变成诗歌?这句诗恰当地描述了我们当时所处的那个世界,让我一下子感到世界的不一样,体会到了诗的愉悦。这种愉悦是触及灵魂的切身体会,当然就激发了我对诗歌的追寻。
“另外,我们家所有人都很爱诗,有时候相互开玩笑时都会说,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首你喜欢的李白的诗啊。这就是所谓的教养吧,当时根本就没想到要当一个诗人,但就觉得诗歌很厉害,它让我开悟,而不只是知识性的发蒙,因为有诗歌,我感到自己的世界被照亮了。我们的日常性动作因为诗歌的阐释,就变得不一样了。此外,我爸爸是个诗人,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一会左,一会右。在我懂事的时候他还在写诗。他是学俄语的,他常常用俄语给我朗诵诗歌。从我爸爸那里,我了解到普希金,这使我很早就有一个观念:普希金和杜甫是一样的,人类的诗意是一样的,对诗意的寻找,才是人类最高兴的事。”
在这样的氛围中,张枣对诗歌的理解和体悟有很好的童子功。张枣以长沙话背诵古诗,在友人中堪称一绝。他背诵时,摇头晃脑,似乎回到小时侯那背望天书的状态。他喜欢李煜、周邦彦身上的那种精致享乐和颓废的气息,也常常向往《世说新语》中孙登式的寂寞之啸。同时,也喜欢罗丹、里尔克写出的物的纯粹芬芳,喜欢庞德和斯蒂文斯描写尘世的直接和玄妙。对叶芝“舞者和舞蹈岂能分开?”式的问句赞口不绝……
“逞强好斗的沙漏流入往昔,不是一去不返”(张枣译,勒内夏尔《泪水沉沉》)。1985年,张枣提前离开了当代中国的八十年代,离开了风起云涌的诗歌江湖,赴德留学。起因之一,是因为他当时在四川外语学院喜欢上一位德国姑娘。因为当时涉外婚恋尚没有制度许可,他还为此给邓小平办公室写信。虽然后来事情有变化,但此事至今被传为美谈。当然,有更深的原因。作为诗人的张枣觉得,出国不但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还可以让自己的诗歌能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因为从写作就是发明一种自己的语言面孔,张枣也梦想着发明一种新的帝国汉语。但对于年轻的张枣,对于在国内少年成名的诗人,出国最大的困难就是失去朋友,这是最惨烈的部分。在国内,写作上每时每刻的进步,都与朋友和知音的激发、及时回馈非常有关系。那时的四川,是诗人的天堂,他们刚写完一首诗,甚至就可以坐火车连夜到另外一个地方确认这首诗的好坏。出国就意味着失去这种东西。那时都传说国外非常孤独,而孤独对于一个年轻的写作者来说,就是失去掌声,这对张枣来说,非常可怕。所以,临走时他写了一首《刺客之歌》,表达了一种少年远游的悲壮:
从神秘的午睡时分惊起
我看见的河岸一片素白
英俊的太子和其他谋士
脸朝向我,正屏息敛气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河流映出被叮咛的舟楫
发凉的底下伏着更凉的石头
那太子走近前来
酒杯中荡漾着他的威仪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血肉之躯要使今昔对比
不同的形象有不同的后果
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
他躬身问我是否同意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另一地
他周身的鼓乐廓然壮息
那凶器藏到了地图的末端
我遽将热酒一口饮尽
“历史的墙上挂着矛和盾
另一张脸在下面走动”
的确,在德国多年,张枣学会最多的,就是孤独吧。“让我的足音无语地消失于青野之乡”(张枣译乔治•特拉科尔《地狱》)。在秩序精微的德国,汉语诗人尤其孤独。于是,酗酒的张枣,多情的张枣、失眠的张枣、学习格物的张枣,修习禅宗的张枣、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的张枣、研究广播体操的张枣、研究台湾政治的张枣、军事迷张枣、见人乐呵呵的张枣、跟人比失眠的张枣……先后诞生了。这些生的艰难和快感,以及其中萃取出来的一切,最终都成了诗歌中寂寞的甜。他在德国近二十年间,同样得被许多事情填满:在特里尔大学取得文哲博士学位,任教于图宾根大学,并长期担任北岛主编的《今天》杂志诗歌编辑,曾被马英九邀请,与莫言、龙应台等同为台北市驻市作家,私自跟蒋经国的厨师学习厨艺。这些可公共化的信息,构成了一个张枣的背影,而都不是最能贴近他自身的履历。那些没有宣布的秘密呢?应该在他的诗歌中凝结了。
这期间,他也先后写出《卡夫卡致菲丽丝》、《边缘》、《云》等作品,顺手写出若干外语论著和散文作品,作为立于文字的生命见证。按他自己的话说,在汉语只能存在笔下和心中的德国,他只能以诗歌吐露自己还活着的汉语。偎依着诗歌的汉语之光,他在德国深刻的晚风中布置着灵魂的居所,双手因编织而温暖,诗歌因穿越而浩大。有一次,某欧洲电影节主委会突然给张枣发来邀请函,请他做嘉宾。他搞不清被邀的理由,蹊跷糊涂就去了。开幕时,台上一个条幅突然展开:
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支共鸣剂,
以便地球上的窗户一齐敞开。
这是张枣《祖母》一诗第二节里的句子。那一切不可见的,兜着自由的幻象,唱着妖歌,来诱惑着寂寞的独体灵魂出窍。
2005 年,张枣回国。20世纪80年代,诗人流亡海外;21世纪,诗人流亡回国。哪里是他的虚构之境呢?张枣译的史蒂文斯作品中写道:“那虚构之境便是那终极的善”。此前,北岛多次劝他别回国,否则会毁了他的诗歌创作。但张枣相信,诗歌能因地制宜,诗歌是“空白练习曲”。如果一定要说国内处于诗意的“空白”时代,那么,关于尘世的伟大诗篇也有待诞生。回国后,他先后在河南大学,中央民族大学任教。这期间,除了成为一位优秀的文学老师,他主编过一本《德汉双语词典》,与友人同译史蒂文斯的诗文集《最高虚构笔记》,并根据讲义,撰写《<野草>考义》(未出版),还有少许没修改完毕的诗稿。
他的归来,给我们的“空白”送来了一阵暖意。在2007年,我有幸以学生的身份在中央民族大学结识张枣。张枣回国时,许多著名的大学都很欢迎他,他想象民族大学有许多民族的师生,应该比较好玩,就落户民大。当时,我在翻译一本小书,常在课间向他请教。与年轻俊朗的青年张枣不同,我认识的,是一个胖乎乎地顶着肚子的,头发稀疏的张枣。他很爱笑,眉毛一斜,笑容的阀门就打开了,哗哗流出。他穿着鲜艳,喷香水,背大双肩包,穿宽筒牛仔裤,是一个鲜艳的中年人。他的路似乎是橡皮做的,走起路来欢呼雀跃,老远就能认出。二十年的国内经验空档,让他对北京很新奇,他常坐公交地铁玩,看人,看事,看热闹,看门道。他经常给我描绘他看到的北京出租车司机的故事,甚至给我讲述他在楼道里如何觉察到一个清洁工偷情的故事。他总是在周围发现生活奇妙的细节,可仍如“石头心中的月夜”(张枣诗句)般孤独。因此,他总是那么肆意地展示自己的风趣和快乐,精微地观看着事物中最少的甜。这个上了年纪的玄想型花花公子,全然不顾惜时间和生活的磨洗之痛。在他身上,常有一个少年人与一个中年人打架、和好,然后继续打架……
他曾说,自己的诗歌有一种温柔的霸道。在生活中,他也常谵狂地制造出许多让人兴奋的画面,振奋着周围的生活之网,这是另一种温柔的霸道:敢全身心地对现实的无聊和枯燥说不,即使有时他会“一边干着手艺活一边哭泣”(张枣《而立之年》)。因此,学校的老师学生都说,张枣,真少年也。张枣也说,感觉自己还比较年轻。许多人看来,他在同辈人中年龄最小,一路聪明地玩过来,似乎真有点刹不住。但我了解,他也有偷偷地勤奋,不给人看的时候。处理自己是多么难呀。
有一次,他课间拿来一张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顺带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年轻的登山队员,妻子刚生下儿子后,就去登一座著名的雪山。不幸在山顶遭遇雪崩,被深埋雪中,再也没回来。儿子长大后,也成为一名著名的登山队员。四十岁的时候,他也登上了当年父亲丧生的雪山顶。突然,也发生了雪崩,他幸运地避过了灾难。雪崩之后,他发现了一具被冰冻住的遗体,他认出这是年轻的父亲!看着自己年轻的父亲,他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个躺在雪地里的年轻人的父亲。这位年轻人在当时是多么无助!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枣指着自己二十多岁时的照片,说,我现在看着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就像那位老去的儿子看着自己年轻的父亲,对他爱莫能助,却悲欣交集。张枣去世以后,我常想起这故事。也连带想起他上课的许多场景。课堂上,讲到激动之处,他就激动得时而拍打讲桌,时而作飞翔状,高呼“写得太好了!”有时他会在讲台上看着大家,一个人在讲台上独自开心,直到嗤嗤笑出来。有时候冒出一句:“我觉得我像你们的父亲。”
在一次课上,刚讲完冯至十四行诗和里尔克的《豹》,张枣就拿出绿原翻译的里尔克的诗《瞪羚》,分别用德文、英文版给我们串讲了一遍。讲到最后几句时,他突然说,如果我们只领会里尔克的《豹》,那么我们可能还会去杀人犯罪,但如果我们读懂了《瞪羚》,就永远不会。希特勒要读过这首诗,他就不会发动战争了。一种更高的美,可以改善对世界的激情。他看大家似懂非懂,就顿了一下,笑着对女同学们说,说你们中间将来肯定有人是阔太太,如果做一位懂里尔克的阔太太,会很美。
我认识的中年张枣,是一位爱美、爱吃、爱玩、爱闹的,枯坐于世的仁者。他如寒夜骑手,对着晴空哭泣,对着现实发呆,在宇宙的窗户中细瘦而谵狂地挥洒奇异的词语剑术,召回他梦想中的甜,却害怕它们落于言荃,变成空址。他在这个时代抱有的精致的“享乐”和“浪费”的激情,如一个稀缺而精彩的隐喻,增加着我们对周遭事物的理解力。同时,也象征着美与现实之间的永恒博弈,如他病逝前的诗句所写的愿景: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张枣《枯坐》
载《西湖》2010年第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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