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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烈毅 虚无没有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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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汤颜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141

文章时间: 2010-12-29 周三, 上午3:52    标题: 宋烈毅 虚无没有火光 引用回复

速溶咖啡瓶里的萤火虫

将一只萤火虫装入速溶咖啡瓶,然后又爬到城市的楼顶将它放飞。——在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中,这个关乎人类信仰和心灵的片段犹如一点萤光照亮了“楼顶上的黑暗”。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地在晚风中摇来荡去。”一个人独自爬到楼顶天台上,正是可以俯瞰城市之夜的时刻,也是可以独享其孤独和沉思的时候。带着这样一只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子爬到楼顶天台上,不是黯然神伤,在放飞萤火虫的过程中,遥望天宇和俯瞰城市之夜,一个人静悄悄地进行着个体的狂欢。

这只“速溶咖啡的瓶子”,里面曾经装满了“咖啡” 这种深褐色的粉末,当它被勺子挖空,它是落寞的,并且黯淡。而它现在装着光,一只萤火虫的“浅淡的光”,这个即将废弃的器物在萤火虫发光的那一瞬“复活” 了,灯罩一样挂在楼顶上。于是,这个站在楼顶上有光陪伴的人有福了。

“天台上空无人影”,这是对的,带着一只装有萤火虫的瓶子来到楼顶上是不需要任何人陪伴的,带着瓶子和虫子的光就够了。嘈杂是一种贫瘠,而寂静却是一种真正的富盈,在有着“一件不知谁忘收的白衬衣”在晚风中“摇来荡去”的场景里,丰厚的寂静奖赏了体验这空荡荡的楼顶的人,这使得他可以“合上眼帘,许久地沉浸在记忆的暗影里”。

虫子的弱小总是对应着人的强大。把一只萤火虫装入喝空了的速溶咖啡瓶子里,是人为地给一只虫子制造了一个囚禁地,这样的举动类似于我们少年时把一只甲壳虫塞进火柴盒里,或者用一根棉线拴住蜻蜓的尾巴,都是少年不谙世事的恶作剧。而我所看见的所有宽恕和放飞的举动中却存在着一种神圣和庄重,将一只本已装入咖啡瓶的萤火虫重新放飞的举动更是浸透了一个人的内省。

有两种处境,一种是属于萤火虫的,那光滑无比的速溶咖啡瓶的坚硬内壁,另一种是属于孤独的爬到楼顶上的人的,那高处的风声四起,且与下面辉煌的城市夜景相隔离。一个人爬到楼顶的平台上放飞萤火虫实乃为了体验这种独特的处境。而放掉萤火虫只是一瞬间的事,却因为停留在楼顶上的回忆和怀念而变得绵长而细密。小说就是这样的东西,那些稍纵即逝的,电光火闪的,反而比漫长更加漫长,比缓慢更加缓慢。


苍蝇与火柴棍

把一只苍蝇当做火柴棍用。这样的事发生在萨特的长篇小说《理智之年》里。在常规的思维看来,这把苍蝇的脑袋划向一张火柴皮的举动实乃失去“理智”的事。但“不理智”的事照样在小说中发生。

而“苍蝇头是划不着火的”——小说中的那个叫马跌的男人沮丧地想。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这个叫马跌的男人来到了“充满苍蝇味”的乡下,他忽然发现了苍蝇头和厨房里火柴棍的硫磺头的相似,于是他就有了把一只拔掉了翅膀的苍蝇头划向火柴皮的荒诞之举。“苍蝇头是划不着火的”这个结论中,有一种虚无在产生,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被成为无用之物。

把一只苍蝇当做火柴棍使用的怪诞行为,也是一种取消功能的行为,它取消了作为一种飞行流窜的虫子—— 苍蝇的种种生命功能(苍蝇也是有生命的,尽管它令人感到恶心),从“苍蝇”到“火柴棍”之间,步途仅有一步,而且在我看来是以一只苍蝇飞窜的速度。在一片寂静中,虚无突然发生,虚无是没有火花和温度的,假使不是苍蝇,是一根火柴棍,小小的火焰将照亮我们的脸膛;并且这虚无也无声,在马跌将苍蝇头划向火柴的那一瞬,我们期待到的不是“哧的一声”,而是一片死寂。虚无就是此物,它是一个被擦瘪了的苍蝇头,一个被否定了其是一个生命,也被否定了其是一根火柴棍的衰退之物。

在把一只苍蝇当做火柴棍用的懵懂行为中,我们所看到的是虚无的夹缝。而回忆这个叫马跌的男人在他七岁时住在乡下期间所干的恶作剧,小说的作者便进入了虚无的夹缝中。回忆一个孩子七岁时所干的“心不在焉”的事,不是写作的轻浮之举,我们恰恰在这样的插曲中看到一种肃穆,一种探讨存在和虚无的肃穆。

读萨特的小说,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是在对荒唐的世界感到恶心,而不是对一只苍蝇感到恶心,是对非人的生活感到恶心,而非对生活本身感到恶心。读他的短篇小说《墙》,读他的长篇小说《厌恶》也是如此。在小说《墙》的结尾,我们看到了一个在法西斯监狱里饱受折磨的人终于大笑起来,“我笑得那么厉害,以致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睛”,这个结尾就像“苍蝇头划不着火”那样让人感到湿冷。

现在想来,我们在小时候把一只蜻蜓翅膀上的黑痣剪掉,或者把一群蚂蚁活活地淹死等恶作剧,都是值得在人生的漫长路途中逗留片刻时追忆、剖析之事,当我们回望这些微曦的时光片断,我们感到生存的沉重和辛酸。那些小的,细微的,现在看来都是重大的,就像雪停了,雪片早已不再飞舞,而积雪的房顶闪着耀眼的白色寒光。


马拉默德的稻草人

我读过的一部小说,马拉默德的《伙计》,到如今只剩下了我记得的一个句子:“挂在绳子上的莫里斯的连衫裤飘动着,像稻草人。”那是一部长篇小说呵,可到如今只剩下这个句子就像一个绳钩勾住了我。一部长篇小说,它越读越短,我想这应该是它最好的结果。

在这样的一个句子里,模糊的记忆已经把它的内容抽干,不是么?我读马拉默德的《伙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前,我恰逢小说中的那个“伙计”一样年轻,并且同样的身无分文,一文不值,同样的被强烈的性欲所折磨。现在想来,阅读小说《伙计》是一件可以让一个年轻人的脑袋充血的事,可如今,小说的故事情节已经全部忘记,甚至连小说大致的梗概也需要借助重读小说的简介来帮助回忆,一点一点地慢慢回忆。

而现在,只要我想起马拉默德写的小说《伙计》,“莫里斯的连衫裤”就会立刻“飘动”起来,我的身体摇摆,颤栗,进入一种强烈的身体反应。在这个被孤立、抽干的句子中,我已经注入了过多的个人的情感和体验,我甚至一度对这个句子产生了幻觉。这么多年来,我由这个句子产生的幻觉共计有:一个人挂在绳子上,它飘荡着,就像一个稻草人;一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挂在绳子上飘荡着;一个人背着稻草人,一张人皮挂在绳子上等等。我记得我在马拉默德的小说《伙计》中突然读到这个句子时,我的身体猛然地震动了一下,仿佛被人推了一把。是稻草人吗?是马拉默德的稻草人吗?

在马拉默德的《伙计》中,“挂在绳子上的莫里斯的连衫裤飘动着,像稻草人”这句话在场景描写、人物对白、心理纠缠中埋伏着,仿佛稻田中真正的一只稻草人,呆呆地伸着它的膀臂,只等那傻乎乎的鸟雀们飞近,它便现出了人形,突然挥动其手中的破蒲扇,显示了其恐吓的本事。受恐吓的不是我,我是被震住了,一种张力含在在句子里,一种缩影藏匿在句子里。我通过这个句子感受到了小说《伙计》全部的叙述力量。

连衫裤是一种什么裤子?它为何可以像一个稻草人?莫里斯是谁?他是老板还是伙计?他穿着连衫裤干什么?他穿着连衫裤后也像一个稻草人吗?为何有风?为何要有风?——所有这些由一个句子引发的问题都可以成为小说《伙计》的问题。在这个被抽干了内容的句子里, “莫里斯的连衫裤”是一个隐喻,“稻草人”是另一个隐喻,它们是两个连在一起的隐喻,结构如同一件像极了人形的“连衫裤”。

马拉默德的这部小说也被译作《店员》,而我读的是《伙计》,是从旧书摊上淘来的旧货,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外国文艺丛书中的一本,在它的封底上还印有该丛书的其他外国文艺集书名,我已经读过的有卡夫卡的《城堡》,加缪的《鼠疫》和《荒诞派戏剧集》。我读《伙计》的时候非常年轻,就像马拉默德笔下的那个喜欢偷窥女人洗澡的“伙计”一样年轻,被强烈的性欲折磨的时候,我就去读《伙计》中描写偷窥的片段。一本旧书,上面已经有人用钢笔尖恶狠狠地画了很多痕迹,我也画,那时我们都是被年轻而旺盛的性欲折磨的稻草人。


沉闷的运河

沉闷的运河是什么河?且看托•艾略特长诗《荒原》第三章“火的布道”中关于沉闷的运河的描述:“一只老鼠无声地爬过草地/在河岸上拖着它粘湿的肚皮,/而在一个冬日傍晚,在一个煤气厂后面/我正在这条沉闷的运河里钓鱼,/沉思着国王我兄弟的沉船/沉思着在他以前的国王,我父亲的死亡。”我头一次读到这些句子的时候,嗅觉起了作用,忽然间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在托•艾略特的诗句中弥漫。

作为河流的一种,运河有着更多的人的气息在里面。运河繁忙,而运河里的水流缓慢。托•艾略特告诉我们,运河是一种可以带来“空瓶子,三明治纸,丝手帕,硬板合,烟蒂头,或者夏夜的其他痕迹”的河,运河两旁耸立着更多的工厂。“我正在这条沉闷的运河里钓鱼”,背靠着“一个煤气厂”,这运河的水肯定是溶解了很多煤气的河,缺少氧气的河,连“老鼠”也是灰溜溜而“无声地”“拖着它粘湿的肚皮”。在 “我正在这条沉闷的运河里钓鱼”中,一种哀伤犹如毒煤气在弥漫,“我正在”的现在进行时和“沉闷的运河”短语间有一种淤积和堵塞,而“钓鱼”只是一种动作和姿势罢了。而在煤气味中的沉思和一个人抽着烟的沉思有什么区别?“我正在这条沉闷的运河里钓鱼”是缺氧的,是浑噩的,和悠然相反。

河的“沉闷”来自煤气的笼罩,来自“煤气厂”矗立的阴影。没有“鱼”出现,只有空荡荡的“钓鱼”一词。“我”在“沉闷的运河里钓鱼”是一反常态的人生,它断然拒绝了冬日斜阳、苇草萋萋、空涧鸟鸣,它是一个在工业文明的阴影里挣扎的人在独自垂钓其思。我吟诵这些煤气味很浓的诗句,触摸着“沉闷”、“沉思”、 “沉船”这些在一条“沉闷”的运河里不断下坠的词。在这样“沉闷的运河”旁,“我”除了可以沉思“沉船”和“我父亲的死亡”还能沉思什么!

在我们这里,煤气厂也是有的,并且我们全家都吃到过有煤气味道的鱼,被化工厂污染的鱼。我们这里随处可见湖泊上漂着的白花花的死鱼,炼油厂的大火炬没日没夜地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日子过得平静而令人恐惧。老鼠也非常多,体型肥硕,并且一点也不怕人,城市的污水昼夜不停地奔流到长江里去。我喜欢抽烟,在吸进烟雾的时候,也把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尼古丁一齐吸进肺里去。我去过一些地方,那就是所谓的旅行,我去过苏州,去过绍兴,我在运河的岸边呆坐过,也随着一群人乘着游艇在漂着油污、泡沫和垃圾的运河上破浪前进。

我喜欢的电影《跟我走一回》中,有着我喜欢的运河两岸的风景,那些锈迹斑斑的工厂,简易的码头,镜头缓慢而冗长。好的电影是需要好的风景陪伴的,在电影《跟我走一回》中,运河两岸的陌生风景,就像这个讲述父子情深的故事本身一样安静而令人感伤。

“我正在这条沉闷的运河里钓鱼”这句话是独白,是静默的。我读这句诗的时候,不仅闻到了煤气味,还感觉到了背后正雾气弥漫,我想那大雾是托•艾略特的,也是伦敦的。


死去的知了的外壳

死去的知了的外壳是什么东西?在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中,这些散落在路面上的“死去的知了的外壳”任由一对恋人踩踏着,在他们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死去的知了的外壳,在我看来正是那丧失了情欲的东西,也是无法再制造嘶鸣的东西。死去的知了的外壳是夏日的树林里最为空洞之物,干燥而脆薄。试想,在夏末这样一条由“死去的知了的外壳”铺成的林中小路上的散步,我们除了可以感受到“死一般的寂静”还能感受到什么?

“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走着,路面散落着夏末死去的知了的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知了的死,也是一片松林的“死”(松林“死一般的寂静”也是一种死,一种喧嚣消退后的失神和呆滞),而唯有知了成为“死去的外壳”,人进入松林里散步才有可能。散步向来是人的一种伴随着沉思和默想的行为,散步可以使人避免成为 “知了的外壳”。

死去的知了的外壳中有一种空洞,这空洞曾经发出啸鸣,这空洞由收缩的腹部和振动的胸腔组成。但这空洞现在只能盛满寂静,寂静是知了的外壳最后的填充物。“我们”是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走着,这“死一般的寂静”是呵护,也是遮蔽,它可以让“松林”里的人不受打扰地走在里面。“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走着”,进入“松林”即是进入“死一般的寂静”中,把喧嚣的世界挡在外面。人在松林中,可以干一些秘密的事,也可以想一些心事,而“我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这是“死一般的寂静”时刻!

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走着”,这是发生在“夏末”的事,“夏末”意味着一种终结,猛烈的阳光、疯狂的交配和知了的嘶鸣都将远去,盛夏成为过去时,“夏末”是一种下降,知了“散落”在路面,松林被寂静笼罩。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走着”,是与世隔绝,是与死亡心照不宣。

一条路,一条林中小路,铺着死去的知了的外壳。“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走着,路面散落着夏末死去的知了的外壳”,这样的叙述有一种残忍的美在其中。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里的漫步与行走,也是一种弥漫着欢欣的漫步与行走,这欢欣来自“死去的知了的外壳”,来自它们在“我们”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路面散落着夏末死去的知了的外壳”是我所见到的死亡的最壮观场景,“散落”正迎合着死亡的连续性和偶然,“散落”不是铺天盖地,是不饱和,是接二连三。它们让我想起村上春树的这部小说中那些悄然而逝的年轻的自杀者。


把身体绕在单杆上

人在孤独中,会干出些什么事?有余怒的诗歌《一条线,向前延伸》为证:“悲伤时,他将身体/绕在单杠上,有人喊他/他绕得更紧。”在这首诗歌中,余怒似乎在表明孤独的身体乃是“缠绕的身体”,不理会任何人的身体,且“有人喊他”,“他”将“绕得更紧”。绕紧的身体是孤独症的一种普遍表现,“绕”是一种自我的郁结和纠缠,“绕”是内向的用力和较劲。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绕在单杠上”是纯粹的个人行为,没有人能够把一个人像一条毛巾那样“拧”在单杠上,只有这个人自愿地去“绕”,他才会成为一个粗铁棍上缠绕物。当蜗牛躲进自己的壳里,那叫躲避和藏匿,而余怒诗歌中的这个把身体“绕”在单杠上的人,凭借一根冰冷的铁棍达成了一个孤独的身体意志,肉体和钢铁一起密谋的意志。把身体“绕”在单杠上,打了一个结的人,其荒诞行为的内里浸透着生存者的悲哀,“喊他”是无用的,“喊他”只会使他“绕得更紧”。孤独者享有寂静,我想,假如“喊声”越大,孤独者的寂静越强大,强大而坚硬,就像那根冰冷的单杆。“绕得更紧”是为了更好地、更加紧密地贴近铁器。因此,对于孤独者,“喊他”永远是错误的,是劳而无功的。而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我想也许只需一瞬。余怒或许在告诉我们,如果你想对付这孤独,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绕在单杆上,如果你想对付这孤独的人,就不要去“喊他”。

把身体绕在单杆上的人,是一个孤独的锻炼者。“锻炼”的意义,据我的考察,古希腊时期以来的通过锻炼来获取发达的肌肉和强健体魄的目的已经逐渐分崩离析,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中那个健美的男子试图通过投掷一块铁饼展示他健美的肌肉和力量的美,看不见任何精神的苦痛和挣扎。而在我的阅读史中,所见的却是一些诸如余怒的“把身体绕在单杆上的人”之类行为诡异的“锻炼者”。这些“锻炼者”通过肉体的自我折磨,进行精神上的某种排解和放逐。把身体死死地绕在单杠上,固然需要肌肉和筋骨的发力和配合,但在余怒的这个“他将身体/绕在单杠上”诗句中,展示的是人精神上的痛苦和纠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身体是人的一个负担,是人的一个需要对付的对象。“锻炼”在余怒的诗歌中是一种自我的体罚,孤独的,不需要任何人理会的体罚。

而在贝克特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中,“锻炼” 即是“消磨时间”,“锻炼”是对付时间的一种最好的、最便捷的消磨方法。时间在《等待戈多》中是无聊的,虚无的,是处于等待中的人的最大的敌人和最难以对付的敌人。在这部无聊透顶的戏剧中,“上吊”也是锻炼,也是一种很好的打发时光的方式,且听“爱斯特拉冈”说:“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试试”可以理解为玩玩、看看、瞧瞧等,“上吊”即意味着去死,去进入死亡的状态中,“上吊”同样需要一个人使用身体的力气,以及“锻炼”的工具,更何况是“试试”。“上吊试试”是一种迄今为止最为昏暗的引体向上运动。当人处于绝对的孤独中,身体则成为一个问题。“咱们做一棵树吧,保持身体的平衡”,“咱们可以做咱们的体操”……这些在绝望孤独中等待的人通过“锻炼”、折磨身体对抗着时间的虚无。

把身体绕在单杆上是为了造成身体的疲累,是解决悲伤和孤独的良药。而身体放松即是那疲累峰值到来的时刻,就像一只吸足了人血的蚂蝗,只要轻轻一拍便会肉滚滚地从人体的肌肤上跌落下来。


哦,海狸

海狸是什么动物?就我的观察而言,海狸是那种穿着华丽的丝绸衣服的动物,性格温和,体态丰满,被比喻成海狸的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西蒙娜•德•波伏瓦。在我读过的长篇小说《厌恶》的扉页上就赫然印着的一行字:“献给海狸。”几百页的一部小说,独此一张纸上的文字醒目,孤单,犹如墓志铭。

我想,在自己的作品前面印上“献给海狸”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做法,是爱的表白和声明的孤注一掷,即便这小说的作者和他深深爱恋的对象已经不在,这献词还在,只要小说在,只要我们翻开它与它共度美妙的读书时光,我们便能感受到一个男人的体贴和温暖。这个男人叫让—保尔•萨特,一个在我印象中总是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头发整齐地向两边分开的精力旺盛的相貌丑陋的矮个子男人。

我最先读到的萨特的作品却是他的长篇小说《自由的道路》三部曲的头一部:《理智之年》。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以小说的男主人公马跌为他的同居女友玛尔赛尔四处借堕胎的钱为主线展开,小说中大量的性爱描写曾经令我头昏脑胀,焦躁和失眠。那是一种热烘烘的语言,也是一种可以马上叫你的身体有反应的语言。我一直以为,或者说是萨特启发了我,在小说中,对女人身体的描写的好处是,一边写一边可以回味自己今生所体验到的性爱体验 。写作是一种为了回味体验的体验。我阅读着这样热烘烘的文字,我体验着萨特这个有着干不完的劲的矮个子男人的体验:“玛尔赛拉怀孕了,这个夏天不同往常。她在睡,她的身体浸在郁闷的影子里,在睡眠中淌着汗。她美丽的棕褐色的乳房向下垂着,乳头周围冒着小小的汗滴,白色的,咸咸的,就像小花一样好看。她睡着。她总是要睡到中午。”

看样子,和萨特一样,男人们大都是喜欢丰满的女人的,像海狸那样肉滚滚的,皮肤光滑。有一种错觉是,我总是把萨特小说中的关于所有体型丰满的女人的描写和他亲爱的海狸——波伏瓦联系起来,这真要命。但是,不是吗?小说都可以看做小说家的另一种自传。在一本书上,我头一次看到了波伏瓦的照片,那是1955年萨特和他的亲密伴侣、可爱的海狸——波伏瓦应邀访问中国时,他们站在天安门上,波伏瓦穿着丝绸的裙子,极其性感迷人。

昵称总是带着感受的。当萨特将他终身的伴侣(事实上他们从未结过婚)称为海狸的时候,他是带着关于这个美丽迷人的伴侣的诸多感受的,我认为基本可以作如下分析:一是性感,海狸的肥厚身体和光滑的皮毛可以和伴侣的性感肉身相对应;二是温顺,海狸是一种温和的动物,草食性动物,没有任何攻击力,这和伴侣跟随其一生并在其晚年体贴关怀多么相似,晚年的萨特眼睛几近失明,读书看报完全依耐伴侣。和海狸的习性不同的是,萨特和他的这个伴侣从未组建一个真正像样的家庭,而作为一种动物的海狸习惯于过一种安静而稳定的家庭生活,当然前提是:双方都是海狸。百度百科关于“海狸”的词条作了如下描述:“海狸过家庭生活。一个家庭一般由6只海狸组成,雌的、雄的和4只幼海狸。海狸是安静的,如果它们之间有了争执,必是海狸父母将幼海狸逐出,即“分窝”,一般两年就要分窝。”当这个以“自由的战士”而自居的萨特称他亲爱的波伏瓦为 “海狸”时,他是一个精力充沛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的男人,戴着他的高度近视眼镜,写着他的那本厚厚的《存在与虚无》。

在罗兰• 巴特晚年的著作《一个解构主义者的文本》一书中,这个喜欢抽烟和穿风衣的法兰西老男人对人类最古老的句子“我—爱—你”作了零度写作式的解析,他不断地注满又抽空这个句子,使得“我—爱—你”最终成为一个爱的象征符号。而对于萨特和波伏瓦而言,他们的爱情的象征符号是“海狸”,这个独一无二的爱情“符号” 正如罗兰•巴特所说的那样“孕育了无数的逆动的文学作品”。照罗兰•巴特看来,逆动的文学作品乃是渴求爱的文学作品,在爱的驱动力下,作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当我翻开萨特的《厌恶》,那印在书籍扉页上的“献给海狸”不仅使我看到了召唤者,更使我看到了被召唤者,而其间,那古老的句子“我—爱—你”在奔流,激荡,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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