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胜利的胜利”有个说辞

[龙羽生]

“让胜利的胜利”有个说辞
 ——一则关于海子诗歌《日记》的解读
 
　　　　日记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车经德令哈
 
 
　　大学同学张庆雪在上海某中学任教，周末，突然在微信中给我留言：海子《日记》中有两句诗“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请帮忙解读一下。
　　虽然我感到有点突兀，而且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还是老实地给他回复（共用了20分钟时间）。
　　突兀是因为，我知道同学的功底，一首诗歌的解读，不至于会难倒他；况且，在大学的时候，同学写诗，还在报刊上时常发表诗歌，这么多年，对诗歌的热爱依然不减；其次，如今有什么难题，百度一下，大多能找到相应的解答。
　　我的第一个反应，也是百度搜索。毕竟，海子的《日记》我虽有印象，但全诗依然不能句句记住。这首诗，海子的诗歌选本一般都会选，但在我的印象中，算不得海子的精品，还有一种习作的感觉。这首诗的出彩之处在于情感的充沛、强烈。从标题“日记”来看，有记人记事、直抒胸臆的嫌疑。
　　简单的百度搜索一下，找到了原诗，也看了一篇解读，但该解读回避了同学提出的关注点：“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这两句诗；按理该给个说辞，恰恰，被忽略了？
　　《日记》的作者海子，在“夜色笼罩”下，车经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此处作者略去了‘人’字？）”，这是记事，是诗人对德令哈的印象；而记人方面，主要抒发了诗人的主观感受：“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整首诗来看，诗人抒发了其内心——孤独，荒凉，空空。而诗人提笔就写“姐姐”，一连四次，都以“姐姐”引领诗句的开头；那么，“姐姐”在这首诗里，对应着——孤独、荒凉、空空的则是其反面——倾诉、温暖、充盈。这是本诗咏叹的主旋律。
　　有倾诉就不能说是孤独，有倾诉即便荒凉也倍觉温暖，有倾诉哪怕空空依然能察觉出可以寄托的充盈。何以见得？如王维的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即此谓也。
　　如是，我们来看“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承接这两句的是：“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呼应此前的诗句，“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诗人反复强调的是孤独或者说独身一人；草原与青稞相映衬，亦如众生与个体；草原尽头与戈壁相连的是一座荒凉的城以及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人；此处不见人影）；而诗人则两手空空，倍觉凄凉（此处给人的感觉是向姐姐撒娇）。如此语境，我们来分析——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雨中的石头，草原尽头的石头，戈壁滩上的石头，冷寂，孤单，沉重，外在于诗人，而诗人强调的是“两手空空”“只属于他自己”，因之，这些外物（石头）对诗人来说，“还给”二字，表示——不带来——不带走——不占有；可谓是一无所依；同时，也暗含了向“姐姐”（唯一的依托＼寄托）表白——因为你，我可以做到“把石头还给石头”，隐喻把冷寂、孤单、沉重还给其本源（石头），言下之意——因为你，我可以不要“冷寂、孤单、沉重”；理解至此，再看——
　　“让胜利的胜利”
　　此处可见诗人的矛盾心理的反映：一种是悲观，另一张是虚幻的乐观（在诗人潜意识上是更绝望的悲观）；
　　从这首诗的上下文的情境来看，胜利亦属虚幻！如果说“胜利”象征着，更多的获得，更高的占有，更远的追求，正如诗人在另外一首诗歌中所说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但在此时此地，在今夜的德令哈，失去了“胜利”的基础；诗人对现实有绝对清醒的认识，对理想则是有追求却不可把握、不可抵达的认知；如果把第一个胜利理解为，是诗人在现世所欲获得的如成功、名利、为读者接受等，显然未达到（也就不必达到，如将石头还给石头）；那么，第二个胜利，有两层含义，悲观的一面是，所谓“胜利的胜利”即是对失败的肯定，——没有胜利；乐观的一面是，有比成功、名利、读者更高的追求，更高的理念，更远的星光，如幸福的闪电，这是诗人想要说、想要“告诉每一个人”的“胜利的胜利”，但其乐观的同时，也暗含“让它去吧”的潜台词——即让胜利的胜利还给胜利。
　　诗人在《日记》这首诗里，主要诉求对象是姐姐，亲情、恋情，甚至可以拔高到人类的眷恋（证据是“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此处的不关心并不代表不想，因为关心则乱，所以今夜要将人类放一放，此处亦含有撒娇的意味，因为诗人强调的是更为具体的人，亦即我只关心姐姐，姐姐是唯一；矫情。），是其主旋律；而“胜利的胜利”恰如“幸福的闪电”，是放在第二位的，是与“我把石头还给石头”等量齐观的外物（身外之物）；上下文的并置，可以理解为此处诗人略去了“还给胜利”。
　　如果粗暴的理解，是否可以将“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补齐为——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归于胜利）”？诗人在此处没有“归于胜利”这样的字眼，则可能是诗人的内心对“胜利”倾向于否定。
　　胜利不可乐观，胜利难以取得，而今夜，姐姐，我只想你。因为想你，空空的戈壁也美丽起来，并且，“一切都在生长”。
　　诗人在诗歌中所表达的“我”，想要做自己，希望得到姐姐（温柔的眼神、饱含理解、恋爱与接受，祈求灵魂的融合）；诗人甚至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诉苦！但现实和理智却寒冷决绝，他只能像抱住一棵青稞那样，抱住自己颤栗悲痛的内心。姐姐，一切都是多余的，甚至“握不住一颗泪滴”，泪滴亦属多余。
　　关于“诉苦”再多说一句，所有的词，如夜色、雨中、泪滴、尽头、荒凉，诸如此类，都指向“诉苦”，并且为“诉苦”作铺垫；以致矫情地动用“唯一”与“最后”这两个形容词。
　　关于“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我还想说的是：诗人写诗时，往往要略去不言自明的表述，上下文中，撤去了梯子和桥梁，但那架空与架高的所在，仍有痕迹可寻。根据上下文的语境，打断骨头连着筋，是有脉可把的。因此，解读这两句诗，我给同学的建议是八个字：“山重水复，语境不遮。”
　　至此，解读已经完毕。题外话是，我与友人谈诗时，说了三点，附列于下——
　　一、对于成语、习惯用语，要特别保持充分的警惕；写诗，这样顺手的语言，是一大忌讳，必须克服；
　　二、诗歌往往藏在诗人未写出的那一部分里，从写出的地方挖掘，下面或许才是诗人想要写的可以让他满意的诗歌；
　　三、关于分行，要做到句断意不断，只有充沛的激情，诗意的奔涌、爆发，分行断句才会出现瀑布般磅礴的效果——第一行未写完，第二行已马头攒动、晨曦透窗——，诗歌每一行的张力如其内有拉满的弓弦，一切不言自明的词语都被强力抛弃。关于诗歌的分行，我还主张：“为了讲明道理我不得不删去诗歌一行”。
　　海子的诗艺肯定有其更精妙的所在，我所领悟的三点陋见在海子的诗歌中，有时也多少能够体认出来。所谓于我心有戚戚焉。是为记。

　　　　　2017年6月19日；2：43 于弃琴楼
　　　　弃琴楼主：捏着鼻子读诗之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