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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华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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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欧阳仲陵



加入时间: 2007/08/23
文章: 102

文章时间: 2007-8-23 周四, 上午3:05    标题: 马丽华诗选 引用回复

马丽华,汉族,1953年4月28日出生于山东济南市,1970年6月参加工作。1976年毕业于山东临沂师专中文系,同年进藏,在西藏自治区党委组织部任干事、《西藏文学》编辑部任编辑,1988年至199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获北大文学学士学位。1990年至1999年任西藏文联专业作家。现任职务为西藏文联副主席、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职称为一级作家。同时兼任西藏大学、西藏民族学院客座教授。


初恋

从纪元开始
经历了整个中世纪
现在是文艺复兴

分辖两爿漂移的陆地
虽然共有某个专利权
都已明白
感觉怎样成为钝角
什么叫遥远

常有消息曲折地走漏
只一笑付之
往事可以编进童话
十四岁再见

不是火山灰
就是沉积岩

甚至偶尔邂逅
也急忙忙别转脸
不见不见

在永远的年代
有一个
永远的
翩翩少年

         1983.8.


中秋夜听刘天华二胡曲

揉碎了心弦
最绵长是怀思
无病也呻吟

中国人有中国式的心事
不然何来这多苦闷之讴
而无可言喻
一如胡琴只抑不扬
偶有高把位的亢奋
也未免几分悲切
因此常对月伤怀
从古至今蓄满腔幽怨
情缘最最是无解的方程

光明行唉光明行
可知是光明向我
又可知我向光明
叹夜夜总有流星过天庭

又一个渐去的泛音
月夜虚无
虚无不了的是怀思
令人心碎,最绵长
有病无病都呻吟①

1984.9.10拉萨
①《病中吟》、《苦闷之讴》、《光明行》、《月夜》等均为刘天华二胡名曲。


我的太阳

等待日出

让目光翻越那山
迎迓日出

为东方的草原
镶好了绯色滚边
就要踩着红地毯来了么
那宇宙与我共有的
永恒的灯

伫立于草滩,久久地
知道他太遥远
而相信光芒可及温热可及
哦,足够了。让
我的心为他激动或是宁静
我的爱因他升华或更加深沉

让目光翻越那山
迎迓生命的日出
被戕害的心灵愈益脆弱
脆弱得经不住幻灭感的诱惑
当小船被引向沉沦的寒泉
太阳风重新荡开命运之帆
真该最后作一次非分之想
朝向他黄金的岸远航
太阳太阳
我对你永不设防
太阳升起半圆
如眉眼的微笑
为了感受他,我要背向他
高高地张开左臂和右臂
摄一张大大的逆光照
噢,草原——太阳
  黑色剪影的我


日既出

摇动十二万只风铃哗然而来
宇宙间饱和了恢宏和谐的回声
漫过草原一览无余的滩涂
太阳涨起大潮

阳光梳理我汹涌的思绪
思绪伸张为纷披的触须
沿着太阳的轨迹平行运转
在尽是矮个儿草墩的旷野
做一株挺拔的向日葵最适宜

不然谁又能变我为云朵呢
借殷勤的风之翼去接近他
是一座亘古挺立的山岩也好
风蚀为纷纷扬扬的大地微尘
承受他绵绵无尽的爱抚
不然谁能使我与爱之神同在

草叶曳动如经幡招摇
不为祈福专为祈爱
阳光下的生命只诵一字真言
只诵——一字真言
我悄悄说,知道么
造物主为我创造了你
又因你而设计了我
唯我能够破译出
   我与你的缘分之谜
我选择诗笔原只为太阳
 只为太阳你呀

激荡的草原忽然肃穆
体会最最新鲜最最深刻的感动
所有头颅都沉重地轻盈地扬起
朝同一方位致注目礼
隐隐传来赞美诗的和声
哦,从哪里响起,从哪个世纪响起


日午

透耀着我充满着我
净化了灵魂如晶体般澄澈
天空没有云翳
身旁没有阴影
太阳与我
垂直为最明亮的角度

静止成任何随意的姿势吧
只要不张开眼睛
便与阳光融作一体

心为之激动又复归宁静
爱因之升华后更加深沉


日暮

隔着遥遥的时空之距
凝视
目光交流用宇宙的语义
或许还该笑,唱支送别的歌
请灰天鹅做信使衔起它
金色地融入夕光
或许该实现非分之想了
将那小船驶往黄金的岸
每天每天经历爱的潮汐
感情也变成大海

悲壮之美
静穆之美
别了,我的太阳
摇动晚霞斑斓的手帕
一路珍重,一路
  珍重

牧歌唱晚
我叹息心中的宁静
遂关闭心扉步入恒夜的相思

谁耽于幻想而倦于守候
谁就不免错过
夜,只为缄默地等待而夜
不再吟咏月光,再不吟咏
那片容易迸裂的薄薄的冰

从未相许的是我的太阳
永不失约的是我的太阳

1984.3.藏北——拉萨
1984.5.北京改定


走向羌塘

左右是精致的山的屏风
草原蜿蜒在世界的某个窄巷

早已是冬了
冬曾经深入又浅出
斑驳着雪白与枯黄
冬是晶体,六角形
冬有凛冽的芬芳
透明而清脆
冬是一页无字的卷宗
只散乱着黑牦牛难懂的标点
冬是傻乎乎的羊皮袍
裹着那位黑肤色的牧羊女
正痴痴地朝车窗里张望

青蓝的柏油路
锐角地弹向北方
越往北就越冷
北面是羌塘

让我也走出躯壳的深巷
走向羌塘吧
羌塘又大又松软
羌塘白茫茫

1984.2.4.藏北
 


走出羌塘

几番细雨,几番飞雪
大草原再次美丽地凋谢
别了 鹤声嘹唳的清风
别了 如歌如梦的夏夜
挽着我的八月启程
不动声色的远别
比献身壮烈

何苦蛰居于心的冬宫
只要情感的原野葱茏
会有周而复始的情致
缀连岁月以及人生
有来路么就不免归途
比归途遥远的是怀想
比岁月深厚的是感情

1985.8.
 


重归草原

那匹栗色的牝马不再记得
它以怎样轻快的步容
驮负过一个异乡人的胆怯和惊喜
一部庞大的草叶集
以怎样魔幻的魅力
牵引那片眷恋的拳拳之情
而当归帆泊在芳草离离的港口
她带着因受伤而萎顿的心
 和缺乏力度的怨艾
久久地叩拜大地无思无想
没有泣诉没有祈祷也不理会自己
大草原大草原
请收容她的疲惫与漠然

远方有骨制的鹰笛
哽咽出人生的悲壮
凝霜的草尖炫目地明灭着
有谁打了个悠长而俏皮的唿哨
从整世纪整世纪发酵的酸奶子
品味出生活的醇冽生活的苍凉
廓清万物的风悠悠荡开
灰烬中渐次复明一个魂灵
(大草原只在不懈地展现
结论却在每个思想世界生长)

假使你的心与脚步的历程
也曾同样经过那么一回
你就永不会忘记
而当草原将你的生命充满
人们啊!你就会以你的
 高音、次高音、中音或低音毕生行吟
她将重新获取,苦楚业已稀释
掐一朵小小的蓝色花
蜂拥来女性成熟的坚毅和抑郁
听说这儿曾是汪洋
她要寻一只夜光螺
又明亮又嘹亮

1983.12.2.拉萨


情诗

——致遥远部落的王子

1

假使你的心旌还能摇动
那么,请你来吧
我知道风从哪里吹来
我知道无论顺风逆风该来的就
一定会来
只是还不知你来的方向

既然那类感情古老得
 只能用碳素测定
并且有可能传播给星外之星
一穗永远生长的无限花序
可以无限地进行黄金分割
如同食盐和血液
如同“卡农”——同一主题被重复演奏
被独唱被重唱被轮唱被合唱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诠释的

太阳籍贯月亮部落星星家族
要是那该死的酋长
 不准许你的远行
正好任凭他随意放逐
披挂起最辉煌的甲胄
装饰以荣耀、黄金和诗意
青铜骑士跨上神驹
让我隔着一万年的距离
感受你逼人的英武之气

而我
则把目光
从费解的贝叶经和“怪圈”中挪开
一天四十八小时地陷入冥想
明知在我生命终结前
你不可能抵达
仍然细致地计算你的行程
正是为了眺望你
我才奔到这世界的高处

2

假使你的心旌还能摇动
那么,请马不停蹄地来吧

穿过雅鲁藏布大跌水的地方
 不要回头
跃过冈底斯终年积雪的峰巅
 不要停留
倦意袭来就挽你的弓挥你的刀
在有炊烟没炊烟
 有羚羊没羚羊的草野
千万别叫骏马失了前蹄

比旅途更艰苦的是等待
这等待不被理解反成异端
现代人情绪已渗透摇滚乐节奏
所以我不敢说在等待或在思念
虽然它们并没有妨害谁

让生活用品仍由石磨陶制
男人都很强悍,女人都很端庄
男人是女人的保护神
女人眼中永远充满被诱惑之光
让远离故乡的行吟诗人
咏唱爱情的纯洁忠贞
——有人认为这太陈旧
  我说这叫永恒

除非你有超光速的本领
不然在我生命终结前你不会抵达
恰好证实这类感情不带功利主义色彩
爱仅仅是爱,很单纯

3

假使你的心旌还能摇动
那么,请你星夜兼程地来吧

追忆着究竟相识于哪个时代
又将在几百世纪后重叙别情
各执天地一端
我熟悉你的气息你的音容
而你于世人犹如飞碟之于世人

光洁的前额被时光之波浸润
黑亮的长发风干为原始丛林
我双眼的晴空不幸有星辰殒落
曾经脆响的嗓音渐远渐渺……
想缩短一半的路程去迎接你
可是脚下,根须早已纵横

“这里曾是原生的爱情丛莽
那植物连同爱情久已绝迹”
公元之后的微粒子时代
一位考古学家权威性地宣称
“这大片化石
  将被命名为‘爱情石林’”

在惊讶的嘈切声中
只有迟到的你默然

1985.1.10.拉萨


朝圣者的灵魂

那地方

大海隐退,群山高耸
岁月渐渐老去
不老的总有一些什么

听人说起那地方了

那地方是一万只怀胎母羚产羔的地方
大地颤抖着迎接血光飞溅
真想看看它们眼中是否有泪花开放
那地方是种公牦牛漫步的天尽头
它孤独地走进蓝天的莽野
曳地披发飘成最美的风景
那地方有阳光细微的声浪
黑颈鹤翔舞于浪花之上
美丽不独为花鹿所有
英俊莫如野马,洒脱莫如羚羊

那地方!那地方

那地方有手摇合金钹飞升的神女
那地方有骑鼓漫游湖面的哲人
——日月同辉
卐——地久天长
五色幡招摇成嘹亮的旗帜
我正好去朝拜自然之神
又听说那湖中尚存水晶宫殿
我正想去洗濯碌碌风尘
还听说那地方原始宗教盛极一时
现有长纸条的本教经典传之于世
好吧,我就要在无遮挡的天光下
透彻地审视自己的灵魂

走向那地方,我这就走去

走过透明晶莹的西亚尔
走过清清亮亮的鄂亚尔
走过崭露头角的阿亚尔
走过嘎尔白色雄性山
走过玛尔红色神女峰
走过占木神汉之山沉睡处

我渴望到达
我或能如愿

大海隐退,群山高耸
岁月渐渐老去
不老的是不是这些


神示

命定你将终生漂泊没有归宿
你将心血洒向你所深爱的土地
然而这草原这世界都不属于你

命定你将被自己信赖的人所中伤
儿子有可能不肯认你作母亲
除非二十年内天降一场陨石雨

命定你将有一个深心的爱
直爱到老,直爱到死
还让你去时间彼岸久久等待

命定你今生不能灿烂辉煌
但由于爱你的人们的馈赠
你将闪烁小小的光芒


永久雪线

人人似乎都在追寻
只是方向不一
我独自在世界边缘倘徉
这一片永久雪线之上的大荒

落日和新月需要俯视
天际比地平线更低
这里真有极地意味
只有外星人与我来过这里
也只有我躬身在永久冻土层
捡拾远古化石扇贝

听说这儿曾是大海
听说这儿又曾是暖湿气候带
再后来就是恐龙氏族荣枯盛衰
曾兴盛的第三纪古湖继而消失
千年雪风成为大一统

人说此地是死亡之地
我怎能不颔首默认
当人类从青藏高原败退
便宣布永久雪线的全部占领

我的孤独是人类的孤独
我的迷茫是人类的迷茫
还有不安、焦虑、期待、求索、惆怅、尴尬、悲
哀、恐惧、愤慨、祝福……
还有莫名的信心、无穷的叹息、不竭的希
冀、永远的犹疑……
我所有的一切
都为人类所共有


即兴诗

格萨尔和妖女七姐妹掷骰子
撇下他的八十勇士一去不回
七姐妹满心爱慕他英武盖世
格萨尔却无意纳她们做王妃

妖女七姐妹永生永世未能嫁人
那骰子一掷掷了万年千岁
我见她们长发已坚硬如铁
怅望着脚下的草滩和湖水

我也想做个山妖做个山鬼
做诸位妖女的第八个姐妹
单单为了守望岁月之旅
饱餐千年孤寂


迷途

季节河已经干涸
道路也被遗弃
横陈的牛尸风干成标本
一只羚羊也不见
一只狼也不见

灿烂夕照为谁光明
草青草枯又为谁
听说此地曾遭百年不遇雪灾
人们挥泪别去

我不忍在此逗留
我要去东方寻找我的公路
公路那边有紫气升腾的巴木隆山
我已走了很久很久

眼前唯有干黄的草山颠连成片
翻过一山又见一山
早已感到审美疲倦
疲倦到懒得再看一眼

可是草山无休止地朝我蜂拥
而步履越发艰难
我多么渴想那条车水马龙的公路
以及公路那边的紫色山峦

夕阳在身后轰然坠落
随即升起的某种预感
令我焦灼不安


通向双湖的路

去班戈的人们早早与你分手
那是一支淘金的队伍
去申扎的人们在扎加藏布分路
申扎有美不胜收的奇林湖
到后来去文部的人们也走了都走了
文部有水晶的山峦玉石的沟谷

双湖是怎样的世界我全然不知
唯知仅有此路通向天的尽头
那是两条现代辕车的辙印
孤寂的荒原驰过孤寂的旅人
那辙印好像牛角胡两根琴弦
嗡嗡嘤嘤如泣如诉

双湖啊远在天边的双湖
究竟有些什么能让我领受
是酷寒是冷寂全然不顾
我已将终身许给苦难之旅
就这样走吧直往前走
路旁有五色花儿怒放正如火如荼

1986年6月、11月两次去藏北西部草原途中


曾经的麦地卡*

没有好走马是不能到达的
没有好猎枪是不能到达的
没有好皮袄是不能到达的
没有好脑袋是不能到达的
     --麦地卡民歌

而今是否终于到达。
有谁姗姗迟来,麦地卡
迟在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
未曾相约,无所谓失约或信守
麦地卡的雪风如此清凉
麦地卡的六月依然苍茫
六月的雪野辽远复又辽远
雪野上牦牛肃立如石质雕塑
雪花扑面有那么多年的感触
看远山消隐在雪帘的幕后
骑马的女人走进纯粹的空间
空间唯有雪打草棵细细的音响
--风景是否旧日风景
观赏者已不再是你

流淌不尽的麦地藏布
它源自上方的湖,拉萨是归宿
不会干枯的是泊在草泽间的水
那是大地之眼,盛满天光星空
麦地卡人或者老去,或者新生
岁月时日徐缓进行
只有一个人来过又走了
赭泥小屋里有过曾经的身影

曾经的烛光映照曾经的孤寂
曾经的酩酊宣泄曾经的心事
曾经的岁时祭祀,曾经的艰辛诗意
曾经的爱人和兄弟呵
在曾经的麦地卡,你曾经的人生
遥遥远远地,一双深切的眼睛
曾经满含经久的苦痛
只是不再向谁凝视

曾经的麦地卡,永远的麦地卡
草莽浑圆,方向失去意义
我不能得知麦地卡的确切方位
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
麦地卡,今生我不会再次到达

1997年6月10日 于藏北
* 麦地卡,位于藏北高原嘉黎县境内,海拔在5000米上下的一个高寒牧场。


五冬六夏

春天来了

首先从空气里感触到它的气息
心境紧跟着晴朗明媚
我们由衷赞美说:果然好天气

开出荒地撒下种籽
满心欢喜地盼望大地的馈赠
它曾许诺过不让我失望的
说有耕耘必有收成

还有什么可说的哪!
那广及万物的土地富含母性
而人们却往往更缺乏人情
我们发明了负心之类词儿并常使用它

看一片片新叶渐渐开放的情景
不免心有所动
我们由衷赞美说:果然清白而姣好


梦幻藏北

就这样骑上火红的走马
漫游我们最后的草原
吱吱嘎嘎的积雪清脆又清凉
红走马喷着响鼻走得很自信
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也没有
寒气如凝脂弥漫四野
苍穹蓝得深沉
双颊因寒冷红晕
灵魂扑扇翅膀无所用心地飞翔
就为了那个似是而非的召唤
此番我们向何方行进

此番我们向何方行进
能够不带着旧日伤痕
逝去了的最好的日子
倒是那段孤独无助的时光
痛彻的感情经历最体现命运
穿越季节河,岁月解冻
折叠成美而又美的涟漪
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绿

羚羊与旱獭的草原
鹰笛与牛角胡的草原
阳光瀑布千秋万岁地倾泻
荒野因我的祝福与爱光彩照人

清冽的风款款流过
野牦牛裙裾与尾飞扬如帆
独行的狼也优美地驻足张望
一朵杯形紫花儿兀自低语
又拘谨又浪漫叫人爱怜
一棵乔木也没有,一篷灌木也没有
只在遥遥远远的地方
有株可望不可及的白旃檀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悲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化身为大草原的守护神
每当清风悠悠瑞雪纷纷
便是我足迹所至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
而此际我的草原猝然迷失
再也听不见灰天鹅的鸣唳
我的旅伴在某个夜晚离我而去
有两道专注的目光由暗淡终至消陨
我的红走马踯躅不前
它的眼神满含深刻的疑虑
--我们真不知该去向哪里

视野里一片荒寂
大地憔悴唯有卵石富有光泽
也许这儿从来就不曾美丽过
这分明是一个误会
我如何向世人解释--
此生我从未抵达过藏北
只在诗中虚构了命运的草原


有赠

总是唱着离别的歌
唱给死者也唱给生者
你弹着吉它独步而去
何止五百英里

人世间最最动情的
莫过于死别生离
你以娇娇小小的肩头
把超载命运一回回担起
多想默默地陪你一程
分担你美丽的忧伤
在你沉静如星空的眸子里
透露一线颖悟之光


死亡爱情(一)

山桃花红时节,小叶杜鹃开放了
扬花飞絮里世界依然清平
人丛里独独不见了你的身影
岁月的地平线那端匿身于石棺坟冢
沉沉于昔时纷繁如星的爱恋之梦
你的世界沦于永恒夜半一片死寂
死寂不了的只有爱情如影随形
能听到欲望之果正噼啪凋落
依稀见情爱之火明明灭灭
唧唧虫鸣里岁月漫长复又漫长
往事被咀嚼得细碎如糜千孔百洞
当第一声沉雷摇晃了身边冻土
便想象着闪电怎样青紫地蜿蜒而过
在望也望不到的
天庭

--对于人生,无法样样都去经历
死亡是唯一的例外
爱情如命运,有一百种感知方式
死亡是最后一种
可以无数次地选择人生
对死亡来说则是殊途同归
而无论爱情体验死亡体验
皆由活着的人们歌颂


死亡爱情(二)

有一片廉价楼房矗立在从前的林卡
那里曾是贵族府邸,马兰花遍地
有位少年饮醉了青稞酒
花丛中整整睡了一个下午
后来那少年长大了
向情人叙说了这段往事
并说四季中他最喜欢秋天
那情人爱屋及鸟地眨眨眼睛
也觉得秋天非己莫属了

对于那些曾经以心相许的旧日
让我们宽容地嗨嗨笑上几声
爱情并非无往不胜

季风即至,秋末已临
风沙劫走多少清澈的往事
情人的秋天不再秋天
情人的眼睛不再眼睛
命运随意拨弄人的心弦
用双脚歌唱
把人生踹得山响

穿过那两扇空洞的窗望得更远
当年的情人心不在焉地挽着毛线
说,看见了吗能否看见
沿这漠漠黄草地径直前行
尽头是座山,翻越那山
有草地泛绿,或顽石遍地
总之此处彼处风景大不相同
我们无法穷尽世界
因为足力有限
至于无法诠释感情
则因心灵是座迷宫
感情生命也有生老病死
就这样,尽管表象一如从前

当年的情人如此这般宣言
只是没勇气接住那痛苦无望的目光
那目光一度使人倾心


蜕变

你所仰慕的英雄死了
在英雄毁灭的地方
生长出一个十足凡人

知道他是渐渐死去的
你的祝祷无助无补
眼见他在褪色的光环里萎顿
成为侏儒

一切豪壮浪漫之举尽在梦中
--英雄、爱情和诗歌--
那幻像多么迷人
英雄雕像终于风化
归向最世俗的尘寰
你所塑造的英雄死了
死在一个寻常春日的傍晚


无望之旅

啊旅人!在长久的犹疑和沉默之后你将举步去向哪里!
音箱已经干裂琴弦久久喑哑戈壁寸草不生一望无际
只有苍鹫在上空盘旋乌鸦嘶声远去。此刻太阳是
全世界唯一的太阳你是全世界唯一的旅人。你焦
涩的眼神是由内心煎逼之火所烤炙你脚步踉跄是
因奔波太久所致此刻你不仅渴望清泉也渴望荆棘
此刻你倦怠得昏昏欲睡。

哦来自繁嚣都市的旅人你企望着大自然宁静的荫
庇因而走向荒原。你在流沙涌动的戈壁寻找荆棘
你在荆棘丛生处寻找绿草地你在绿草地上寻找你
的同类然后在同类中溯生命之源而上去寻找灵魂
所依。我不知道你能否如愿以偿。

被烟火燎得昏黑的帐篷里茶炊嘶嘶喷气肉香扑鼻。
在一群牧人兄弟中间有方羊皮座垫是属于你的。
咀嚼起越冬的风干羊肉把咸苦的清茶举向唇边你
饱饮游牧人的生活从冬窝子到夏季牧场你会随季
节迁徙逐水草而居你会抚掌歌吟。

你的心灵是否就此得到慰籍--当你同牧人姐妹
围成象征完满的舞圈当你在帐帘上虔敬地涂满吉
祥符当你在山巅路口扯起风马旗祈请路神护佑当
你向那座红色山脉躬身求助于狩猎女神的慷慨赐
予当你向玛尼石投放一枚石子将精神与生命的一
部分寄存在那里……

是呵还有什么比这更天真更单纯更浪漫更无忧无
虑。你左冲右突挤出茫茫人海深感楼群中空间太
狭小空气不清淳爱情常常很功利商品观念发达而
哲学陷入危机。就像被抛进加速运转的滚筒里人
们能不满怀忧患意识能不在百忙之暇遥想采菊东篱。

可是在你的想象中的牧歌式的圣地上你愕然发现
神话光彩正纷纷剥落它已不再全部是精神它饱含
政治闪耀刀光剑影偶尔显露喋血欲那里也挤满了
骚动喧嚣的灵魂唯独缺少宗教感。在宗教政治与
暴力面前你痛感人性多么虚弱艺术多么苍白文明
止步不前谁知道哪一天玉石俱焚。

呵旅人!你总是沉默无语如今更加沉默益发感到
灵魂的漂泊无依因此你才不肯多作停留又径直前
去?你曾以为你寻到了原本要寻找的东西如今又
以为不足惜你的双眼总是穿越现实事务的迷障投
向渺不可知的远方。你渐渐走出我思想与目光的
荒原跫音细如游丝。

也许不是你漫无涯际地去寻找而是有什么在你必
经之路上迎侯着你而你已依稀听见了它啼唤着你
的乳名召你前去--你说是吗旅人?


秋天的遥远

沿一条向上的路,我们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向秋日
走向老迈的秋阳明媚

布达拉宫的金顶辉煌了
大叶杨一夜之间周身华美
犹似金边衣裳的千手观音
摇荡掌叶轻拍蓝天
金灿灿地吟唱生命的最后片断

人类之树常青
万物周而复始
而每个单一生命如魂

灵魂骤然空旷廖廓
山族列队远去,地平线消隐
足下大地升高
与蓝天无限接近
在这美丽瞬间,了望地球大半
从亚细亚到欧罗巴
从白蔷薇到紫罗兰
世界悲凉而美

这个季节里适宜远行,尤其是
设想我们已置身人生秋景
以龙钟老态攀援于巨石之间
让晚来之风摩挲萧萧银发
陷入绵长回忆

设想瘦草临风摇曳
脚下废墟原是一座王宫
最早建成也最早毁弃
永无复兴之望,永被历史尘封
四脚蛇索索穿行其间
有性灵的顽石夜夜冥望苍穹
如过往古人不闭的双目
苦索自然与人生谜底

牛粪火灰蓝的炊烟融进暮霭里了
升起炊烟的地方手磨咿呀在响
那时我们能望见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向他最后的圣湖蹒跚走去
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咸而浓了
又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
越发咸而浓了

历史如是
人生如是

当我以老妪之态轻叹
如同大地温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恋呢
有什么理解或不理解
宽容或不宽容
依旧惊心动魄
还是无动于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娇媚如水
宁静致远

自1987年10月13日-1988年4月25日
陆续成稿于拉萨-石臼-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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